面前的這盤菜呈半圓形倒扣在碗中, 正一一冒著熱氣, 約約有米酒的甜香散發出來, 卻並不濃重,那是因爲外層包裹的糯米曾在罈子裡發酵過,黏更大, 所以鎖住了層的香氣。
威遠侯用筷子把外層的糯米開, 一獨特的氣味便撲面而來, 不僅讓他愣住了, 連圍觀的人羣都發出一陣難耐的。只因這香氣太濃太濃,綜合了酒香、草木香、滷香、香, 並一極淡的豉香,香氣層層疊加, 卻毫不顯得雜, 反倒加深了旁人對食的。
什麼做佳餚?香味俱全的菜就做佳餚。林淡做的這盤菜, 看著不顯, 聞著也平平無奇,但是, 當你開外面的糯米,使那被鎖住的香氣展出來,這盤菜便似瞬間擁有了靈魂。
翠綠的冰玉片因爲浸了滷,稍薄的部分已染上一點微紅,看上去像的花瓣, 裡的油脂被熱氣一點一點出, 滲進了亮褐的糯米裡, 使兩種食材粘附在一起,中有,中有,非常味。
威遠侯夾起一塊糯米包裹的冰玉片,只咬了一口就愕然地睜大眼睛。無他,這片果然像林淡說的那樣,已經吸飽了酒,咬一口下去就彷彿喝了一杯酒,滿滿都是醇厚的酒香。這片與其說是一種食材,倒不如說是另一種盛酒的容,卻又飽含著質的鮮,更有一醃製後的醬香與豉香,口極其富。外層包裹的糯米也同樣味道獨特,本就是用來做廖糟的,半發酵過,比普通的糯米更糯,更甘甜。
口裡甜的、鹹的、醬的、釀的,各種味道融合在一起,卻毫掩不住那越嚼越濃的酒香,之後完全沒有酒水的灼燒,反而覺得胃裡一暖……如此離奇的要求,林淡竟然真的做到了,用一雙巧手把酒做了菜,且滋味十分妙。威遠侯不由自主地看了對方一眼,末了去夾涼拌豆芽菜。
豆芽菜也是用廖糟泡出來的,裡面拌有一點點花椒和香油,咬斷稈,流出的是帶著植香氣的酒,非常清新爽口。
威遠侯餐餐都要喝酒,往往只吃了兩口菜,肚子裡就全被酒水灌滿,然後酣睡過去。皇帝讓他回京養病,他卻越養越瘦,也是這個緣故。如今,他的屬下見他竟願意坐下安安穩穩地吃一頓飯,且胃口看上去十分好的樣子,不出欣喜的神。
他一筷接一筷,吃相很優雅,速度卻不慢,片刻功夫已經幹掉了半盤酒釀蒸,一碟豆芽菜也吃得只剩下一點點水。其餘食客目灼灼地盯著他,不停吞嚥口水。孃的,這林掌櫃的手藝也太好了些,本以爲做的滷已是味中極品,沒想到這蒸竟比滷還香,只聞只看,卻吃不進,這簡直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折磨。
咕咚、咕咚,廳裡響起接二連三的吞嚥口水的聲音,旁人聽不見,威遠侯武力高強卻聽得一清二楚,擡起頭看看自己帶來的、正竭力裝作一本正經的侍衛,不由轉頭去看林淡:“給我的屬下一人來一盤蒸。”
“抱歉侯爺,這楊林我只釀了一罈,也只有一塊,如今都被您吃了。”林淡無奈擺手。
“釀酒就該一庫一庫地釀,你卻每次只釀一罈,你怎如此小氣?”威遠侯拉長了一張臉,語氣卻溫和很多。
“回侯爺,我是廚子,不是釀酒師,我釀酒只是因爲興趣,不是專門拿出去賣的。”林淡不卑不地答道。
威遠侯瞇著眼睛看過去,見面上毫不顯憂懼之,竟有些無奈起來。這頓飯太好吃,也太合他胃口,吃了一回他還想吃二回、三回……無數回,可不敢把人家廚子給得罪了。
“算了算了,給他們每人來一斤滷,這你總有吧?”
“有的,各位大哥想吃什麼,我這裡有滷豬蹄、滷豬耳、滷五花、滷、滷鴨……素的有滷豆腐、滷藕片、豆……口味也很多,有五香的、麻辣的、酸辣的、甜的……”林淡耐心招呼一羣侍衛。這些人剛纔還兇神惡煞、氣勢洶洶,這會兒卻全都出燦笑,一窩蜂涌到門口往那瓦罐裡看,表很是垂涎。
湯九這才離開林淡邊,走到威遠侯對面坐下,拿起筷子自顧自地夾菜。
威遠侯連忙架住他的筷子,冷笑道:“要吃自己點。”
湯九理也不理,換了一個方向繼續夾菜,威遠侯繼續圍堵,兩人把筷子當做寶劍,你來我往地鬥了幾十個來回,鬥到後面竟鬥出了真火,就差擼起袖子直接幹一架。
林淡百忙之中空喊道:“糯米黏,不好克化,早上不要吃太多。侯爺您吃半盤子就夠了,吃多了當心待會兒胃疼。”
威遠侯的胃早就被酒侵蝕壞了,不疼的時候看上去很正常,疼起來便腹如刀割、冷汗淋漓,極其痛苦。聽了這話他不微微一愣,待反應過來時湯九已把剩下的蒸都夾走了。
“兔崽子……”他把筷子用力拍在桌上,然後緩緩擼起袖子。卻在這時,林淡端著一碗粥和一碟紅紅白白的小方塊走過來,溫聲道:“沒吃飽就喝點粥,早上喝粥最好。”
這粥卻不是普通的粥,而是用吊了一晚上的湯熬的粥,裡面有燉得爛的和肘子,另拌有切得細細的薺菜葉,白裡著點點翠綠,賣相十分好看,味道還格外香濃。
湯九得意的心瞬間便破敗了,沉聲道:“趕吃吧,這是雉羹,相傳乃彭祖所做,號稱天下第一羹,十分養胃。”
威遠侯難看的臉微微緩和,趁熱喝了一口粥,眼睛立刻就亮了。他不得不承認,早上起來喝一碗熱騰騰的濃粥,對沉痾難愈的而言不啻於一場洗禮。
“這是什麼,酒味很濃。”他拿筷子指了指旁邊的小碟子。永定侯一家全都是吃貨,有不認識的食問他們就對了。
湯九果然知道,“這是腐,也是用酒泡出來的。”
威遠侯嚐了一小塊,立刻就被這種獨特的味道征服了,就著腐,以風捲殘雲的速度幹掉了一碗粥,表別提多饜足。他的侍衛們也一個二個吃得滿流油,還不斷豎起大拇指誇林掌櫃手藝好。
三刻鐘後,威遠侯把一枚足赤的金錠子放在桌上,領著一羣侍衛心滿意足地走了,走到半路似想起什麼,又繞回來,把那些已經悄悄逃離的小混混抓住,摁在家鄉菜館的大門前,狠狠打斷。
“林掌櫃,你看看,本侯已經幫你解決了這些小蒼蠅,你那壇楊林……”
不等威遠侯把話說完,林淡就憾攤手:“那壇酒至還要再釀半年才能喝,如今不到三月就取出來,已經算是毀了。侯爺若想喝,還得再等半年。”
威遠侯溫和藹的表微微僵了僵,盯著林淡磨磨牙,終是拿莫可奈何,只得衝侍衛們喊道:“走,隨本侯剿匪去!”沒有那羣胡糟蹋東西的土匪,他何至於被一個小姑娘兌。
林淡哭笑不得地搖搖頭,然後走進店裡繼續煮麪,對躺倒一地的小混混視而不見。看似脾氣溫和,卻彷彿了一些七六慾,又哪裡會去憐憫這些人。湯九使了幾個人把小混混擡走,免得耽誤店裡的生意。
“林淡,這是你爹的。”他從懷裡拿出一本泛黃的書,解釋道:“就算威遠侯沒破,我今天也打算告訴你實。看見你的第一眼,我就認出你了。”是林淡教會了他——一個人的品德遠比能力更重要,也讓他陷深深的懊悔與自責。所以哪怕過去了十年,他也未曾忘記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他一直想知道對方過得好不好,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又能走多遠。
事實證明林淡能走很遠,比他想象得還要遠。
“謝謝世子。”林淡接過書翻看,發現這是一本菜譜,恰是當年爹增補的嚴家菜譜的下半部分。
湯九解釋道:“這是嚴朗晴讓我轉給你的。把嚴家菜譜的前六十頁拿走了,這些年未曾做過你爹研製的菜。這是你爹的,理當歸你所有。”
“未曾做過我爹研製的菜?”林淡重複一句,笑容泛冷。
湯九覺得這個笑容有些古怪,正想探究,就見秦二孃走過來,期期艾艾地開口:“林掌櫃,你剛纔說要給我拌一份黔州口味的滷,如今還作不作數?”旁人全都被威遠侯嚇走了,唯獨爲了幾口吃的,堅強地留了下來。
“作數,您請稍等。”一旦面對食客,林淡立刻收起假笑,變回了那個溫而又耐心的林掌櫃。
秦二孃瞟了湯九一眼,心中微有些發憷。這個人也認識,是永定侯府的世子爺,剛打贏一場勝仗,被皇帝調回兵部任職。他姐姐還是宮裡最得寵的貴妃娘娘,上頭沒有皇后,可說是權勢滔天。
這家菜館真是神了,來來往往的全是大人,幸虧當初沒把林掌櫃得罪死。剛想到這裡,就見門口走進來一男一,五很相似,應該是兄妹,後頭還跟著幾個僕從。也是巧了,那名男子秦二孃也認識,不由自主就打了一個哆嗦。
林掌櫃這裡可真是藏龍臥虎啊,又一位惹不得的貴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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