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前。
那個孤月高懸的夜晚,風塵仆仆而來的張知存卻隻是在營帳裏負手沉默著,謝卻山已經明白他想說的是什麽了。
隻要他死平流言,反對的大臣們便再無托詞,家就能下令出兵。
倘若他還是那個被幽在船上的謝卻山,他厭棄自己,隻想以死贖罪,此刻他會毫無波瀾地答應,甚至會在張知存來之前便主提出這個辦法。
可如今的他已經與以前不同了,他遇到了華佗再世一般的人,治好了他靈魂之中的惡疾,使他枯木逢春。他獲得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明,他很想活下去,甚至比以往更惜自己的生命,為了他的家人,人,朋友,還有他自己。
張知存沉默著,他也沉默著。
最後張知存一咬牙,開口道:“還是讓我來做這個惡人罷!謝大人,解鈴還須係鈴人,如今風波都在你的上,也隻能從你這裏破局。若你願意為大義犧牲,我能保證讓援軍以最快的速度城,若你不願意,我也絕不為難,求生乃人之常,你為大昱做的事也足夠多了。無論你作何決定,張某都替瀝都府的全城百姓,替滿朝文武,替家叩謝你!”
說罷,張知存便掀袍在謝卻山麵前跪下,額頭重重叩地,此此景,竟有幾分悲愴壯烈。
“張知存!你在這演什麽家國大義!你分明是在他!”沉默了一瞬,竟是宋牧川這麽一個斯斯文文的人,最先發出了激烈的反對。
應淮也驚呆了,一時間對這個殘酷的提議和麵前的混不知該作何作。
“你給我起來!”宋牧川上前拽起張知存,狠狠地推開了他,“你憑什麽這麽說!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
張知存頹然地站著,袍也被扯歪了,他渾然不覺狼狽,方才那番話,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臉麵和力氣。他答不上宋牧川的質問。
宋牧川大聲地嚷著,可他愈發覺得無力,其實他知道張知存有這個資格說這番話。張知存也是個臥底,他的慷慨陳詞並非空中樓閣,他親經曆了其中艱辛,亦知此計已是走投無路之策。
但宋牧川就是飽含私心,他不想讓謝卻山去思考這種提議的可能,他很害怕,因為他太了解他的摯友。他抖著看向謝卻山,仿佛等待審判的是他。
謝卻山隻是平靜地抬起臉,凝視著張知存的眼睛。他知道,他們是互相懂得的,如果是麵臨一樣的遭遇,他也會選擇赴死。
營長久地沉默,應淮手足無措地站著,見謝卻山這麽看著張知存,不知道在想什麽——這麽無理的要求,他如何能答應啊。應淮想要開口打個圓場,卻聽謝卻山開口了。
“最快的速度,是多快?”
應淮愣了,他沒想到這個時候,謝卻山問出的是這個問題
“三日上告朝廷,準予死刑……之後,至多兩日,援軍就可城。”
謝卻山沒回答,起離開了營帳。
大家都想攔住他,都想跟他說些什麽,可每個人仿佛都被定在了原地,什麽也做不了。
最後的決定,隻能由謝卻山自己作出。他大概需要一些時間。
可奇怪的是,從營帳裏出來後,謝卻山的頭腦仿佛就停滯住了,他知道他需要作出決定,可他無法思考,渾麻木,他看到了他一個渺小的生命和一座城的宏大之間毫無懸念的分量碾,天平兩側是完全不對等的籌碼,他的決定還重要嗎?
他隻能有一種選擇。
他遊在荒誕的月之下,此刻隻能想到在陸錦繡尖銳的謾罵聲中,在眾人麵前執意捂住他耳朵的南。
這一刻他很想見,而那麽巧,正好也在等他。
他太自私了,見到的瞬間,他竟意外地覺得很快樂。人是有欺騙自己的本事的。他短暫地忘掉了天亮以後要麵臨的事,他隻縱地和待在一起。
一個屬於將死之人的荒唐夜晚,他總算有時間去想想“謝卻山要什麽”了。
他想要踏踏實實牽著的手傻看一些日出日落,要回一個四季,要握著的真實覺。他想對著的眼,著的臉。
會後悔嗎?
他不會。
哪怕是這樣的結局,哪怕給留下一生的傷口,他都不後悔與相。
但他沒有想好怎麽去告別,幾次意開口,卻都可恥地緘默了。要和抱頭痛哭,相約來生再見嗎?還是讓忘了自己,好好過餘生?這世上在乎他的人,沒了他也許會悲傷一段時間,不過終究都能找到自己的歸,可他知道,隻與他相依為命,再無歸。
會知道嗎?其實在麵對的每一秒裏,他都很想活下來。怎麽還能故技重施呢?每次都給留下一地,他這個懦弱的爛人,他負了太多回。
語還休,他抱著直至天明,然後還是將支走了。請恨他吧,他也該虧欠點什麽,來世才能尋到。
願歸來之日,便是大捷之時,這是他送給最後的禮。
目送南離開之後,謝卻山接著收到了一封意料之外的信。
章月回混不吝在信裏說——“聽聞我兒戰事多險阻,不妨來蜀地投奔爹爹我,管他天下誰當家,從此吃香喝辣無憂愁。”
謝卻山明白章月回這正話反說的意思,他做得夠多了,人事已盡,天命也聽,何必還要那麽自己,不妨丟下一切,歸蜀地。有一個瞬間,謝卻山竟對他描繪的生活有一向往,心中霾仿佛被這封不正經的信驅散了,噙著笑給他寫了封回信。
——章老板有奪妻之嫌,恕難遵從。
剛準備將信送出,宋牧川便闖了他的營帳,將信按了下來。
“你和南去蜀地,我覺得好。”宋牧川態度難得強。
“你怎麽和章月回一個德行了。”謝卻山笑笑,自顧自在桌上鋪了一本新的折子,遞上一支筆,“我的罪狀書,你來寫。”
盡管早已有準備,可聽到他這麽說得如此篤定,宋牧川還是無法接地打開了謝卻山的手,他此刻的表大概是極近猙獰的:“不可能!大不了,瀝都府不守了。”
“真的不守了?”謝卻山反問了一句,卻讓宋牧川再也沒法理直氣壯地說第二遍。
他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本就是一個無法選擇的選擇。
謝卻山要把筆塞到他手裏:“不是你寫的我不放心。”
宋牧川攥著拳頭,就是執拗地不肯接筆。
“你不寫,我就將你打暈自己寫,”謝卻山朝宋牧川笑笑,仿佛是在開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不過,你別以為這樣你就能逃避對我的愧疚。”
他越是輕鬆,就越讓他心如刀絞。
謝卻山太知道怎麽讓他活下去了。在他餘生每一次想要破罐子破摔的時候,他都要顧及,這是謝朝恩換來的。所以他必須親自寫下所有給謝卻山定罪的文書,他這個執筆之人才是真正的罪人,他要永遠背負罪惡活著,去守住摯友用犧牲帶來的勝利。
宋牧川握著筆嚎啕大哭,滂沱的淚水廢了好幾張紙。他索沒有再去顧及字麵的整潔,雖然這是他讀書半生最為講究的事。
這是他最後一點執拗,他要讓上達天聽的奏折布滿不合時宜的暈開的墨跡,這些墨跡將永遠留在他冰冷的文字裏,昭示著背後藏有巨大的與謊言。
謝卻山背對著他坐在營帳門口發呆,等著那本奏折封口。
宋牧川落完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回首他,笑得淡然:“予恕啊,你要往前走。”
在此之前,他從來都不肯喊他的字。即便確認份,並肩作戰之後,他們都沒有直麵過驚春之變帶來的傷痛,那六年故意被他們忽略了。但直到這一刻,才是真正地過去了。
一切都會很快,甚至不用等家批複,他就會被死。他早一日得到懲罰,城中軍民的憤怒和不安便能早一日平息,上下團結一心,方能抵外敵。
他輕描淡寫地說:施以極刑方可讓百姓解氣,反正我都要死,讓我死得其所。
他還說:不要讓他們來給我收。
他不想讓家人們看到他骨無存的模樣。
車裂於市,在今朝判例中都已極出現。
那是如何罪大惡極之人,才會這樣死去。
行刑那日,謝卻山坐在囚車裏被押往刑場。長街上滿了圍觀的百姓,謾罵聲不絕於耳。
他靜靜地聽著,照單全收。
他隻是接了,他依然無愧於天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浩前事,盡付濁流中。
示眾、驗,犯由牌落地。
百姓們歡呼好,他們用自以為正義的言語殺死了黑暗之中他們的領路人。可誰又能說他們過河拆橋呢?
他們隻是不知道罷了。
一粒飄搖的灰塵於無人落了地。
而它引發的山崩還在持續著。
南的劍尖抵著宋牧川的襟,卻怎麽也推不進半寸。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終於崩潰,歇斯底裏地喊著,可抖的聲音和縱橫的淚水卻已經暴了的虛張聲勢。
營帳裏衝進來聽到靜前來戍衛的兵士。
“退下!”宋牧川喝止了他們的作。
他願南殺了他,一了百了,一命償一命。
可南的衝也僅僅是到此為止,的作被拉扯住了。這樣的,和陸錦繡之流又有什麽區別呢?他們都隻是在極度的悲傷和憤怒裏,想找到一個可以怪罪的人。
仿佛將錯誤都歸咎到一個人上,死去的人就能回來,活著的人就能心安理得。但不是這樣的。
清楚宋牧川也一樣的痛苦,他們都不想看到那個人死。
可人死如燈滅,縱使現在想做什麽,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全都是徒勞。
“啊——!!!”南的痛苦無宣泄,隻能轉刃劈下,將桌子攔腰砍兩截。
有風鼓進來,吹得地上文書、紙箋紛紛揚揚,恍若群魔舞。
淩,破壞,隻想讓一切歸於無序。南扔了劍,麻木地著一地狼藉,好像冷靜一點了,可好像還是什麽都沒有好。
“我恨你們,”喃喃道,“憑什麽。”
南木然地後退了幾步,整個人晃了晃,勉力支撐著形。
“帶我去他……行刑的地方。”
那是最大的鬧市口,縱橫錯的路口。如織的人群踩過土地,他的骨,他的靈魂就這樣被踐踏,被忘卻。南隻能想象著那時他最後一眼看到這片土地的心,哪怕這種想象也令生不如死。
的人啊,他的上背著一座山,那是愚公移走的山,那是衛銜石的來,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偉大和神話,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任其索取,直至被那座山得碎骨。
張大了,想要歇斯底裏地大,可了一個發不出聲音的木偶,所有的緒都轟然倒流灌回的膛,被擊潰了,像個異類一樣跪在地上,路過的行人投來怪異的目。的手抖著索過土地,仿佛這樣就能抓到他一一縷的魂魄,仿佛他們依然同在一般。
終於,也轟然倒下。
——
叛國之罪,本該株連九族,但朝廷念多年前謝家就與逆子斷絕了關係,故不牽連謝氏族人。
謝家此時應該明哲保,劃清界限,保持沉默。
但甘棠夫人堅持要為謝卻山出喪,迎他的牌位宗祠,謝鈞最終也頂著力點頭了。
朝廷有旨,不許為罪徒收,謝卻山死後骨被扔到荒郊,故隻能為他立冠塚。
這位不稱職了一輩子的父親在接連經曆喪子之痛後變得格外沉默,他此刻才明白自己有多不了解這個兒子,大抵也是他從未好好教導過他,他不知道他是何時才有的如此忠肝赤膽,這令他痛心又慚愧。捫心自問,他所做之事,有幾人可以做到?謝鈞自覺,他做不到。他的兒子,是他的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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