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斯特聽到關一帆說讓他等等,他沒有理會繼續離去,正如預料的那樣,關一帆從後麵追上來,拉住他說:“你是怎麼知道的?我確實有你說的那個……幽閉恐懼,我到很幽閉,像被塞到一細管子裡,有時又覺得被兩片無限大的鐵片在中間,扁了……”
“不奇怪,看看你待的地方。”醫生指指觀測站,它像是卡在縱橫錯的管道和線纜中的一隻小蛋,“你的研究對象是最大的,可待的地方是最小的,再想想你在這裡待了多長時間?你上次蘇醒後已經四年沒冬眠了吧?”
“我沒抱怨,‘萬有引力’號的使命是執法而不是探索,起航匆匆忙忙的,能建立這個站就不錯了……關鍵是,我的幽閉恐懼與這個無關。”
“我們到一號廣場去散散心吧,肯定對你有幫助。”
醫生沒再多說什麼,拉著關一帆向艦首飄去。如果在加速狀態下,從艦尾到艦首相當於從一千多米深的井裡爬上來,但在目前勻速航行的失重狀態下,去那裡就很容易了。一號廣場位於圓柱形艦的頭部,籠罩在一個半球形明罩下,站在這裡,幾乎覺不到半球罩的存在,仿佛置於太空中。與球形艙中的星空全息影像相比,這裡更能會到外太空航行的“去質效應”。
“去質效應”是宇航心理學中的一個概念。當人們地球世界時,周圍被質實所圍繞,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是質的和實的;但在遠離太係的外太空中,星星隻是遙遠的點,銀河係也隻是一片發的薄霧,從和心理上,世界已經失去了質量和實,空間主宰了一切,於是,航行者潛意識中的世界圖像由質的變了虛空的,這個心理模型是宇航心理學的基本坐標。這時,在心理層麵上,飛船為了宇宙中唯一的一個質實。在亞速下,飛船的運是不可察覺的,宇宙變了一間沒有邊際的空曠展廳,群星都像幻覺,飛船是唯一的展品。這種心理模型可能帶來巨大的孤獨,並且很容易在潛意識中產生對“展品”的超級觀察者的幻想,進而又帶來因完全暴而產生的被和不安。
所以,外太空宇航中的負麵心理因素大多是以外部環境的超開放為基礎的,而在這種環境下,關一帆竟然產生了幽閉恐懼,這在韋斯特富的專業經曆中十分罕見。但眼前還有一件更奇怪的事:韋斯特明顯看出,關一帆進廣場後,暴於廣闊太空並沒有使他產生舒適的解,他上那種因幽閉產生的躁不安似乎一點都沒有減輕。這也許證明了他說過的話,他的幽閉恐懼可能真的與那狹窄的觀測站無關,這使得韋斯特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興趣。
“你沒覺好些嗎?”醫生問。
“沒有,一點沒有,還是很幽閉,這裡,這一切,都很幽閉。”
關一帆隻是對星空掃了一眼,就著“萬有引力”號的航行方向,醫生知道,他是想看到“藍空間”號。現在,兩艦相距隻有十萬千米,速度基本相同,都停止加速於勻速航行狀態,以外太空的尺度可以說是在編隊航行了。兩艦指揮層正在就接細節進行最後的談判。但在這個距離上,眼還是不能看到對方。水滴也看不到了,按照半個世紀前起航時與三世界的協議,它們現在於距兩艦均為三十萬千米的位置。三者的位置構了一個細長的等腰三角形。
關一帆收回目,看著韋斯特說:“昨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到了一個地方,那是一個很寬敞的地方,寬敞到你不可能想象的程度。醒來後覺現實很狹窄,就到幽閉恐懼了。就好像,從一出生就一直把你關在一個小箱子裡,也無所謂,可一旦把你放出來一次再關回去,就不一樣了。”
“說說你在夢中去的那個地方。”
關一帆對醫生神地一笑,“我會對艦上的科學家說,甚至還想對‘藍空間’號上的科學家說,但不會對你說。醫生,我對你本人沒有見,但實在看不慣你們這個行業所共有的那副德:隻要你們認定誰有神障礙,那此人說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病態幻覺。”
“可你剛說過是在做夢。”
關一帆搖搖頭,努力回憶著什麼,“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夢,也不知道那時是不是醒著。有時候,你會在夢中覺得醒來了,卻發現仍在夢中;有時候,你本來醒著,卻好像在夢中。”
“後一種況很見,如果在你上發生了,就可以判定為神障礙的癥狀。哦,我這麼說又讓你不滿了。”
“不不,其實想想我們倆也有共同之:我們都有自己的觀察對象,你觀察神病人,我觀察宇宙;和你一樣,我也有一套判定觀察對象是否健全的標準,這個標準就是數學意義上的和諧與。”
“那你的觀察對象顯然是健全的。”
“你錯了,醫生。”關一帆手指燦爛的銀河,眼睛卻盯著韋斯特,像在指給他看一個突然出現的巨大怪,“它是一個高位截癱的病人!”
“為什麼?”
關一帆抱著雙膝把自己一團,這作也同時使他在失重中慢慢旋轉起來,他看到壯麗的銀河係圍繞著自己運行,自己了宇宙中心。
“因為速,已知宇宙的尺度是一百六十億年,還在膨脹中,可速卻隻有每秒三十萬千米,慢得要命。這意味著,永遠不可能從宇宙的一端傳到另一端,由於沒有東西能超過速,那宇宙一端的信息和作用力也永遠不能傳到另一端。如果宇宙是一個人,就意味著他沒有一個神經信號能夠傳遍全,他的大腦不知道四肢的存在,四肢不知道大腦的存在,同時每個肢也不知道其他肢的存在,這不是截癱病人是什麼?其實我有一個比這更糟的印象,宇宙隻不過是一膨脹中的死[63]。”
“有意思,關博士,很有意思!”
“除了每秒三十萬千米的速,還有另一個‘三’的癥狀。”
“什麼?”
“三維,在弦理論中,不算時間維,宇宙有十個維度,可隻有三個維度釋放到宏觀,形我們的世界,其餘的都卷曲在微觀中。”
“弦論好像對此有所解釋。”
“有人認為是兩類弦相遇並相互抵消了什麼東西才把維度釋放到宏觀,而在三維以上的維度就沒有這種相遇的機會了……這解釋很牽強,總之在數學上不是的。與前麵所說的,可以統稱為宇宙三與三十萬的綜合征。”
“那麼病因呢?”
關一帆哈哈大笑著摟住了醫生的肩膀,“偉大的問題!不瞞你說,還真沒人想這麼遠!我相信是有病因的,那可能是科學所能揭的真相中最恐怖的一個。但……醫生,你以為我是誰啊,我不過是在一艘飛船尾上的小小觀測者,起航時隻是個年紀輕輕的助理研究員。”他放開醫生,對著銀河長歎一聲,“我是艦上冬眠時間最長的人,起航的時候我才二十六歲,現在也隻有三十一,但宇宙在我眼裡,已經由所有和信仰的寄托變了一膨脹的……我覺已經老了,群星不再吸引我,我隻想回家。”
與關一帆不同,韋斯特醫生的蘇醒時間很長。他一直認為,要保持彆人的心理穩定,自己首先要為有能力控製緒的人,但現在,有什麼東西衝擊了他的心靈,他第一次帶著回半個世紀的漫長航程,雙眼有些潤了,“朋友,我也老了。”
像是回答他們的話,戰鬥警報忽然淒厲地鳴響,仿佛整個星空都在尖。大幅的警報信息窗口也在廣場上空彈出,那些窗口層層疊疊地湧現,像彩的烏雲般很快覆蓋了銀河。
“水滴攻擊!”韋斯特對一臉茫然的關一帆說,“它們都在急劇加速,一個對準‘藍空間’號,一個對準我們。”
關一帆四下看看,本能地想抓住什麼東西以防飛船突然加速,但四周空無一,最後隻能抓住醫生。
韋斯特握住他的手說:“戰艦不會機飛行的,來不及了,我們隻剩十幾秒鐘了。”
短暫的驚慌後,兩個人都有一種奇異的慶幸,慶幸死亡來得如此突然,以至於本沒有時間恐懼。也許,剛才對宇宙的討論是對死亡最好的準備。他們都想到同一句話,關一帆先說了出來:
“看來,我們都不用為自己的病人心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