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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 第14章 寂靜的春天(2)

“不,那哪行!”白沐霖連連擺手說,“你們建設兵團的戰士,白天乾的都是男同誌的活兒,快回去休息吧,明天六點就要上山呢。哦,文潔,我後天就要回師部了,我會把你的況向上級反映一下,也許能幫上忙呢。”

“謝謝,不過我覺得這裡很好,安靜的。”文潔看著月下大興安嶺朦朧的林海說。

“你是不是在逃避什麼?”

“我走了。”葉文潔輕聲說,轉離去。

白沐霖看著那纖細的影在月下消失,然後,他抬頭遙文潔剛才看過的林海,看到遠方的雷達峰上,巨大的天線又緩緩立起,閃著金屬的冷

三個星期後的一天中午,葉文潔被從伐木場急召回連部。一走進辦公室,就發現氣氛不對,連長和指導員都在,還有一個表冷峻的陌生人,他麵前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個黑的公文包,旁邊兩件東西顯然是從公文包中拿出來的,那是一個信封和一本書,信封是拆開的,書就是那本看過的《寂靜的春天》。

這個年代的人對自己的政治境都有一種特殊的敏,而這種敏在葉文潔上更強烈一些,頓時到周圍的世界像一個口袋般收,一切都向過來。

“葉文潔,這是師政治部來調查的張主任,”指導員指指陌生人說,“希你配合,要講實話。”

“這封信是你寫的嗎?”張主任問,同時從信封中出信來。葉文潔手去拿,但張主任沒給,仍把信拿在自己手中,一頁一頁翻給看,終於翻到了想看的最後一頁,落款上沒有姓名,隻寫著“革命群眾”四個字。

“不,不是我寫的。”文潔驚恐地搖搖頭。

“可這是你的筆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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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可我是幫彆人抄的。”

“幫誰?”

平時在連隊遇到什麼事,葉文潔很為自己申辯,所有的虧都默默地吃了,所有的委屈都默默地承,更不用說牽連彆人了。但這次不同,很清楚這意味著什麼。

“是幫那位上星期到連隊來采訪的《大生產報》記者抄的,他……”

“葉文潔!”張主任的眼睛像兩個黑的槍口對著,“我警告你,誣陷彆人會使你的問題更加嚴重。我們已經從白沐霖同誌那裡調查清楚了,他隻是你之托把信帶到呼和浩特發出去,並不知道信的容。”

“他……是這麼說的?!”文潔眼前一黑。

張主任沒有回答的話,而是拿起了那本書,“你寫這封信,一定是到了它的啟發。”他把書對著連長和指導員展示了一下,“這本書《寂靜的春天》,1962年在國出版,在資本主義世界影響很大。”他接著從公文包中拿出了另一本書,封麵是白皮黑字,“這是這本書的中譯本,是有關部門以參形式下發的,供批判用。現在,上級對這本書已經做出了明確的定:這是一部反的大毒草。該書從唯心史觀出發,宣揚末世論,借環境問題之名,為資本主義世界最後的腐朽沒落尋找托辭,其實質是十分反的。”

“可這本書……也不是我的。”文潔無力地說。

“白沐霖同誌是上級指定的本書譯者之一,他攜帶這本書是完全合法的,當然,他也負有保管責任,不該讓你趁他在勞中不備時拿去看——現在,你從這本書中找到了向社會主義進攻的思想武。”

葉文潔沉默了,知道自己已經掉到陷阱的底部,任何掙紮都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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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後來人們知的一些曆史記載相反,白沐霖當初並非有意陷害葉文潔,他寫給中央的那封信也可能是出於真誠的責任心。那時懷著各種目的直接給中央寫信的人很多,大多數信件石沉大海,也有數人因此一夜之間飛黃騰達或麵臨滅頂之災。當時的政治神經是極其錯綜複雜的,作為記者,白沐霖自以為了解這神經係統的走向和敏,但他過分自信了,他這封信了他以前不知道的雷區。得知消息後,恐懼倒了一切,他決定犧牲葉文潔,保護自己。

半個世紀後,曆史學家們一致認為,1969年的這一事件是以後人類曆史的一個轉折點。

白沐霖無意之中為一個標誌的關鍵曆史人,但他自己沒有機會知道這點,曆史學家們失地記載了他平淡的餘生。白沐霖在《大生產報》一直工作到1975年,那時蒙古建設兵團撤銷,他調到一個東北城市的科協工作至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然後出國到加拿大,在渥太華一所華語學校任教師至1991年,患肺癌去世。餘生中他沒對任何人提起過葉文潔的事,是否到過自責和懺悔也不得而知。

“小葉啊,連裡對你可是仁至義儘了。”連長噴出一口辣烈的莫合煙,看著地麵說,“你出和家庭背景都不好,可我們沒把你當外人。針對你離群眾、不積極要求進步的傾向,我和指導員都多次找你談過,想幫助你。誰想到,你竟犯了這麼嚴重的錯誤!”

“我早就看出來,對‘文化大革命’的抵緒是固的。”指導員接著說。

“下午,派兩個人,把和這些罪證一起送到師部去。”張主任麵無表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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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室的三名犯相繼被提走,監室裡隻剩葉文潔一個人了。牆角的那一小堆煤用完了也沒人來加,爐子很快滅了,監室裡冷了下來,葉文潔不得不將被子裹在上。

天黑前來了兩個人,其中一名是年長些的乾部,隨行的那人介紹說是中級法院軍管會的軍代表。

“程麗華。”乾部自我介紹說,四十多歲,穿軍大,戴著一副寬邊眼鏡,臉上線條和,看得出年輕時一定很漂亮,說話時麵帶微笑,讓人到平易近人。葉文潔清楚,這樣級彆的人來到監室見一個待審的犯人,很不尋常。謹慎地對程麗華點點頭,起在狹窄的床鋪上給讓出坐的地方。

“這麼冷,爐子呢?”程麗華不滿地看了站在門口的看守所所長一眼,又轉向文潔,“嗯,年輕,你比我想的還年輕。”說完坐在床上,離文潔很近,低頭翻起公文包來,裡還像老大媽似的嘟囔著,“小葉你糊塗啊,年輕人都這樣,書越讀得多越糊塗了,你呀你呀……”找到了要找的東西,把那一小打文件抱在前,抬頭看著葉文潔,目中充滿了慈,“不過,年輕人嘛,誰沒犯過錯誤?我就犯過,那時我在四野的文工團,蘇聯歌曲唱得好,一次政治學習會上,我說我們應該並蘇聯,為蘇維埃社會主義聯盟的一個新共和國,這樣國際共產主義的力量就更強大了……稚啊,可誰沒稚過呢?還是那句話,不要有思想負擔,有錯就認識就改,然後繼續革命嘛。”

程麗華的一席話拉近了葉文潔與的距離,但葉文潔在災難中學會了謹慎,不敢貿然接這份奢侈的善意。

程麗華把那疊文件放到葉文潔麵前的床麵上,遞給一支筆,“來,先簽了字,咱們再好好談談,解開你的思想疙瘩。”的語氣,仿佛在哄一個小孩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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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文潔默默地看著那份文件,一,沒有去接筆。

程麗華寬容地笑笑,“你是可以相信我的,我以人格保證,這文件容與你的案子無關,簽字吧。”

站在一邊的那名隨行者說:“葉文潔,程代表是想幫你的,這幾天為你的事可沒心。”

程麗華揮手製止他說下去。“能理解的,這孩子,唉,給嚇壞了。現在一些人的政策水平實在太低,建設兵團的,還有你們法院的,方法簡單,作風暴,像什麼樣子!好吧,小葉,來,看看文件,仔細看看吧。”

葉文潔拿起文件,在監室昏黃的燈下翻看著。程代表沒騙,這份材料確實與的案子無關,是關於那已死去的父親的。其中記載了父親與一些人況和談話容,文件的提供者是葉文潔的妹妹葉文雪。作為一名最激進的紅衛兵,葉文雪積極主地揭發父親,寫過大量的檢舉材料,其中的一些直接導致了父親的慘死。但這一份材料文潔一眼就看出不是妹妹寫的,文雪揭發父親的材料文筆激烈,讀那一行行字就像聽著一掛掛炸響的鞭炮,但這份材料寫得很冷靜、很老道,容翔實確,誰誰誰哪年哪月哪日在哪裡見了誰誰誰又談了什麼,外行人看去像一本平淡的流水賬,但其中暗藏的殺機,絕非葉文雪那套小孩子把戲所能相比的。

材料的看不太懂,但覺到與一個重大國防工程有關。作為理學家的兒,葉文潔猜出了那就是從1964年開始震驚世界的中國兩彈工程。在這個年代,要搞倒一個位置很高的人,就要在其分管的各個領域得到他的黑材料,但兩彈工程對謀家們來說是個棘手的領域,這個工程於中央的重點保護之下,得以避開“文革”的風雨,他們很難手進去。

由於出問題沒通過政審,父親並沒有直接參加兩彈研製,隻是做了一些外圍的理論工作,但要利用他,比利用兩彈工程的那些核心人更容易些。葉文潔不知道材料上那些容是真是假,但可以肯定,上麵的每一個標點符號都有致命的政治殺傷力。除了最終的打擊目標外,還會有無數人的命運要因這份材料墜悲慘的深淵。材料的末尾是妹妹那大大的簽名,而葉文潔是要作為附加證人簽名的,注意到,那個位置已經有三個人簽了名。

“我不知道父親和這些人說的這些話。”葉文潔把材料放回原位,低聲說。

“怎麼會不知道呢?這其中許多的談話都是在你家裡進行的,你妹妹都知道你就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但這些談話容是真實的,你要相信組織。”

“我沒說不是真的,可我真的不知道,所以不能簽。”

“葉文潔,”那名隨行人員上前一步說,但又被程代表製止了。朝文潔坐得更近些,拉起一隻冰涼的手,說:

“小葉啊,我跟你個底吧。你這個案子,彈很大的,往低的說,知識青年書籍蒙蔽,沒什麼大事,都不用走司法程序,參加一次學習班好好寫幾份檢查,你就可以回兵團了;往高說嘛,小葉啊,你心裡也清楚,判現行反革命是完全可以的。對於你這種政治案件,現在公檢法係統都是寧左勿右,左是方法問題,右是路線問題,最終大方向還是要軍管會定。當然,這話隻能咱們私下說說。”

隨行人員說:“程代表是真的為你好,你自己看到了,已經有三個證人簽字了,你簽不簽又有多大意義?葉文潔,你彆一時糊塗啊。”

“是啊,小葉,看著你這個有知識的孩子就這麼毀了,心疼啊!我真的想救你,你千萬要配合。看看我,我難道會害你嗎?”

葉文潔沒有看軍代表,看到了父親的。“程代表,我不知道上麵寫的事,我不會簽的。”

程麗華沉默了,盯著文潔看了好一會兒,冰冷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然後慢慢地將文件放回公文包,站起臉上慈祥的表仍然沒有褪去,隻是凝固了,仿佛戴著一張石膏麵就這樣慈祥地走到牆角,那裡放著一桶盥洗用的水,提起桶,把裡麵的水一半潑到葉文潔的上,一半倒在被褥上,作中有一種有條不紊的沉穩,然後扔下桶轉走出門,扔下了一句怒罵:“頑固的小雜種!”

看守所所長最後一個走,他冷冷地看了渾的文潔一眼,“咣”一聲關上門並鎖上了。

在這蒙古的嚴冬,寒冷通過服,像一個巨掌將葉文潔攥在其中,聽到自己牙齒打戰的“咯咯”聲,後來這聲音也消失了。深骨髓的寒冷使眼中的現實世界變一片到整個宇宙就是一塊大冰,自己是這塊冰中唯一的生命這個將被凍死的小孩兒手中連火柴都沒有,隻有幻覺了……

於其中的冰塊漸漸變得明了,眼前出現了一座大樓,樓上有一個孩兒在揮著一麵大旗,的纖小與那麵旗的闊大形鮮明對比,那是文潔的妹妹葉文雪。自從與自己的反權威家庭決裂後,葉文潔再也沒有聽到過的消息,直到不久前才知道妹妹已於兩年前慘死於武鬥。恍惚中,揮旗的人變了白沐霖,他的眼鏡反著樓下的火;接著那人又變了程代表,變了母親紹琳,甚至變父親。旗手在不斷變換,旗幟在不間斷地被揮舞著,像一隻永恒的鐘擺,倒數著那所剩無幾的生命。

漸漸地旗幟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那塊充滿宇宙的冰塊又將封在中心,這次冰塊是黑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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