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掌柜笑著請小娘子放心。
他這一笑,簪纓雪白的臉上便浮起一層淺淺的紅暈。
才是久疏后的頭一回見面,便命令人家做這做那,而且好像不信任人家似的,臉皮薄,自己也覺不好意思。
只是還有一樣心事,不得不腆道出:“園中的草木,若要移栽,能否得活?伯伯,我想全部帶走,可行嗎?”
那些花木,不乏父母在世時手植,離開了,也不想讓它們在傅府之側淋風雨。
杜掌柜每聽小娘子問一句“行嗎”,心就疼一下。
想當年東家走南闖北,何等颯爽恣意,須眉見了亦要低頭。小娘子……真不知究竟了何等看不見的委屈,連提出個要求,都如此小心翼翼。
“行行行,小娘子說怎樣行便是怎樣行。您放心,就是一片葉一草都不會落下。”
他二人問答旁若無人,傅則安素來從容有度,到此刻卻好像第一日降生在世,神魂恍惚:“你們怎敢……蕤園是傅府的園宅,登堂室,拆屋移木,傳出去傅氏的臉面還要不要……”
簪纓恍若未聞,對杜掌柜激一笑,便放下簾子。
杜掌柜心中熨帖,轉頭掉下臉子:“閣下大抵忘了一事,蕤園的地契還在唐家手里,小娘子是蕤園唯一的主人。只要小娘子高興,旁人何從置喙?”
隨即,他昂首高聲吩咐跟過來的兩個伙計,讓他們就留在傅府門外等;又點了一人去東市商行幾十號人來,按小娘子的意思行事;又吩咐一人回車行,速速套一輛寬敞薰香的輿車到城西門接應;又命一人去他府上,他家里那口子速來照應,小娘子的邊只有一個使,要去西山行宮,沒個管事的人不。
一應安排畢,杜掌柜甩袖坐上車駕,道聲小娘子坐穩,而后在傅則安面前一擊馬,揚長而去。
“走,送小娘子上行宮!蕤園之事日落前要辦妥當,若有人想攔,杜某不介意帶著房契,敲一敲州令的衙前鼓!”
……
傅則安僵著步子回到正房時,傅妝雪正被老夫人憐地摟在懷,拿帕拭淚,百般寬。
見了他,傅老夫人沉下面嘆息:“家門不幸,出了這樣個忤逆不孝的孽障……要我說,安兒你還是過于心了,多余去勸,心思發昏要與我傅氏斷絕,哼,真到了族譜除名,無宗族作依靠的時候,看能何事,能去何?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回來認錯。”
傅則安立在地心,目凝,半晌沒應聲。
“兄長,怎麼了?”傅妝雪雙眼還微微紅腫,見大兄這般態,莫名地到不安。
第10章
見兄長默默,傅妝雪忍不住起問:“是不是阿姊不肯回來,這都怪我不好……但阿姊淑達知禮,必不是講不通道理的人,有什麼我能做的,兄長但請吩咐阿雪。”
傅則安頹然地搖了搖頭。
連他都無能為力,旁人能勸得了什麼呢。回想方才簪纓眼神里的涼薄,他終于不得不承認,這個一直以來單純得可以一眼到底的小娘,變得讓他看不懂了。
當務之急,卻是把蕤園的變告知祖母,以免一會兒鬧了起來,嚇到老人家。
杜掌柜的態度雖則無禮,可話說得不假,那園子的地契的確一直屬于唐氏。只不過一家骨親,從前不曾分得這麼清罷了。
可現在……他們若鐵了心要鬧,傅家真未必爭得過理。
就在他措辭的當口,廊外響起仆從問安的聲音,是傅家二老爺傅驍下朝了。
傅驍在朝中任職中書令,兼尚書仆,位同副相,朝服等制乃是絳大料朝袍,戴進賢兩梁冠,腰佩印綬與水蒼玉。世家子弟的修養,不可穿拜見高堂,此為不敬,然而今日傅驍卻來不及換,就頂著這一風風火火進了正房,草草向母親揖手見禮后,他劈頭便問侄子:
“你妹妹出宮的因由你得知麼,何以至此,連退婚之言也說出來?在何,喚出見我。”
華林園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風聲甚至傳到了前朝。
傅驍余瞥過低眉立在一旁的傅妝雪,他早先對于認下這個丫頭,便是不以為然,畢竟過去這麼多年了,僅憑一塊玉佩便斷定是大哥的脈,過于武斷。
不過看在母親千疼萬寵的份兒上,他也沒有話說,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會發展今日地步。
傅妝雪到二叔父不善的目,眼神怯弱,往祖母懷里了。
傅老夫人擎著姿態開口道:“自己走了,我看也用不著找。自己腦筋糊涂,吃到了苦頭,自然會回來認錯。”
“走了?!”傅驍被老娘不急不徐的模樣噎個倒仰,跌手嘆息。
后宅婦人哪里知道前朝兇險,不說旁的,只說太子在朝廷的地位,真當穩妥得鐵板一塊嗎?王氏與庾氏素有積怨,如今庾氏家族式微,王家虎視眈眈地盯著東宮的言止德行,正愁挑不出錯兒呢。
今日鬧了這麼一出,外頭必起議,事因傅氏新認下的這個孩子而起,若這盆臟水扣在傅家頭上,也許連兄長的后追封都泡影!
說句到家的話,太子母家勢弱,他想坐穩地位,靠什麼,靠的還不是與富可比國的唐氏結姻;傅氏與東宮相連又靠什麼,靠的還不是傅簪纓這條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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