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
余下的話戛然而止在推門聲里。
晚飯時候,照微睡得正香,紫鵑正猶豫要不要起床,卻見世子爺走進了院子。祁令瞻是從容郁青過來,見識過他的醉態,知道照微必然也是不人樣。他讓紫鵑代照微去和院容氏那里問一聲安,再去吩咐廚房煨一碗清粥,眼下紫鵑剛將清粥取回來,用砂鍋盛著,還額外配了一碗腌菜。
紫鵑驟然闖一室暖融,未覺察到兄妹之間微妙的氛圍,只興地呵著手道:“又下雪了,好大的瑞雪!”
第11章
今年雨雪沛,新雪陳雪,祥瑞接祥瑞。
雪夜留客飲綠蟻,這是前朝傳下來的風尚,只是照微已無力再醉,祁令瞻也無心再留。
紫鵑將砂鍋里的粥盛到碗中,照微接過后,遣先去安歇。紫鵑退下時將外間的燈燭都熄滅,只留堂間兩三盞、臥房兩三盞,影影綽綽照著孤零零站在窗前的人。
雪落有聲。
照微在想祁令瞻踏出門時說的話。
他說:“你閑時讀史,遠數司馬昭,近如開國太祖,應當明白,真正的野心從不怕路人皆知。他們尚弭耳俯伏,只是在等待時機,他們甚至期待有人挑破,有人來點燃這把火。照微,你無無權無勢,在他們眼里輕如鴻,你真的愿意舍做揭幕的推手、做引火的硝絨麼?”
照微問他:“那我們該怎麼辦?”
祁令瞻道:“等待,忍耐。”
這偏偏是照微十八年未能修的圣人心。
“金人踐踏,要我們忍耐,臣子欺君,要我們忍耐,人生不過百年,忍到三十功名作塵土、八千里路空云月,縱于死前得償所愿又有什麼意義?難道枉死的故人能魂兮歸來?難道割奉的山河能收拾如舊?……兄長,你做得司馬懿,我可做不。”
照微以為他會生氣,但祁令瞻臉上卻浮出淺淺的笑。他笑時是極好看的,只是讓人心里不舒坦。
仿佛尊長寬恕小輩狂妄的冒犯。
祁令瞻說:“忍不了,你便走吧。你不正要隨韓到西州去嗎?聽說那里地卑天高,可狂歌縱馬,不似永平侯府令你摧眉折腰,不得開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
辯白,而祁令瞻已走出門,走進漫天飛雪。
今夜無星無月,蒼穹如混沌未分的虛空,只自檐角燈籠瑩瑩,憑空抖落飛雪如絮,簌簌,簌簌,湮沒漸往無盡延的腳印。
若是走出院門,回不能聞檐下鐵馬,不得見來時蹤跡,白茫茫一片教人踟躇,又該往何去?
照微獨立窗前,念著祁令瞻離開時的背影,先他一步迷茫了。
雪竹折,噗一聲濺在窗欞邊,照微拍掉上雪霰,忽而見抵在門邊的紙傘,擱在桌上的手爐。
這樣大的雪,這樣冷的天,兄長他……
心念微,照微轉換上棉靴,披了火絨貂披風,右手執傘,左手拎起手爐,邁步朝滿院風雪中追去。
祁令瞻并未覺得冷,麻木于他而言已是常態。他負手行于雪中,心里也在思忖照微的話,一時覺得令人惋惜,一時又覺得頭疼。
照微深一腳淺一腳追上他時,祁令瞻已是雪落滿,離他的院子只剩幾步路。
他頗為驚訝地看著追過來的照微,心道:難道將他罵作頭烏尚不解氣,特追來再過幾句癮?
面上不聲問道:“是我落下了什麼東西?”
照微將炭暖香熱的手爐遞給他,祁令瞻見此雙眉輕揚,接過后道了聲謝。
本要將紙傘一同給他,遞出去,又改了主意收回來,讓出半個傘面擎過祁令瞻頭頂,說:“我送兄長回去,這傘我回去時用。”
祁令瞻生得頎長拔,比照微高了一個頭,又戴著玉冠,照微舉傘舉得吃力,祁令瞻垂著脖子,也不甚好,雖念難得,走了兩步后,仍忍不住從手里接過傘,說道:“我來吧。”
“兄長的手……”
“張傘無礙。”
他接過傘,腳下卻轉了個方向,對照微道:“我先送你回去。”
照微跟上他,聽他淡聲道:“我知道你有些能耐,但兒家還是要走夜路,眼下雖在府中,侯府畢竟關不住你,你要自己經心,改改不帶侍從的習慣。”
照微心道,樹大才招風,祁令瞻更應走夜路。
轉頭看見他擎傘的手,黑的手攥著傘柄,想起他在夜路上遭遇的禍事,終不忍言,故而低聲應道:“兄長教訓的是。”
教訓的是。這四個字讓祁令瞻覺有點怪異。
短短一炷香的時間,是被什麼東西下了降頭?
祁令瞻轉頭去看,正對上一雙清亮的眸子。
雪夜無月,青石徑兩旁稀疏掛著幾盞燈籠,一半罩在雪里,一半漫在無邊的空寂中,暗金的燈投到路上,只依稀能看清路的方向。
分明一切都是霧蒙蒙的,的雙眸比雪夜更黑,彩卻能照徹人心。
祁令瞻緩緩轉過臉,攥了手里的傘。
他于寂靜中開口道:“今夜與你說的話,只是盼你自珍,不要輕與虎狼周旋。你若覺得在永京過得不痛快,可隨你的心意,或去青城,或往西州。我在西州有,可托朋友照看你,韓家非你的好去,你不必嫁人,留得自由,也可常回來看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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