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備車,梅鶴庭一路從公主府趕到宜春樂坊,素來端正的冠微微凌,袍角兜出的褶皺浸足清月冷暉。
樂坊門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樓下,專候著他不讓進門。
眉目乍被燈籠照亮,梅鶴庭幽沉的眸暗,鼻梁兩側的影更為深重。開口喑然:
“我來接公主回家。”
堵在樓閣前頭的青笠搖頭道:“大人見諒。”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準此人,楊娘子也是這個意思,說他不是公主的良人,當斷不斷,反其。
梅鶴庭默了默,不與作為難,垂斂長睫,從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沒一下地揩拭手指。
“開門做生意,無這般道理,便是客人飲酒尋歡,姑娘沒有攔的理由。”
眼前這一幕,讓青笠沒由來憶起那日梅卿驗尸的景。也是這等肅容威儀,也是這樣漫不經心,讓人無從揣測此人的心思。
暗夜沉昧,青笠后背無端起了層寒栗。
“喲。”
突然響起一聲渾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輕飄下樓來,滿散不去的落拓酒氣,手上還拎著一個未起泥封的酒壇。
他懶歪歪靠在迎門的彩漆梁柱上,讓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來人。
梅鶴庭平靜上前,“坊了,我來接公主回家。”
言淮揚手將酒壇子拋過去。
五斤裝的壇子,梅鶴庭接在懷里,不明所以。
“知道你們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們京都紈绔,小爺沒覺得有什麼不好,各自玩兒各自的,誰也礙不著誰。——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應盡是霜雪姿,開時,未開時。醉里謗花花莫恨,渾冷淡,有誰知。”*
言淮負手努努下,語氣平淡到極,便顯出邪肆:“不是想見人嗎,喝。”
梅鶴庭聽見那半闕詞,噤默半晌,抬手拍開泥封,仰頭對著壇沿兒當街飲起酒來。
見的烈酒,宛如燒紅的刀子,一口一刮,落腹灼肝腸。
并非要爭這口無聊的意氣,是他要說明,無論他夫妻之間如何,都是他與宣明珠關起門來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手置喙。
所以無論對方給他什麼刁難,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鶴庭的前襟便,酒水順著他滾的結一線流下,沒襟領,又出錦。
言淮就那麼津津有味地看著。
突然梅鶴庭一口嗆住,彎腰猛咳起來。
文人有擅飲酒者,他屬于不好酒的那類,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還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擋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來只怕也抵不過這一壇多。
何況是烈酒。
耳邊響起一聲嗤笑,梅鶴庭神翳,用袖頭抹了下頷,繼續舉壇莽飲。
不乏有夜半尋歡的男子好奇著這一幕,在旁竊竊私語。有說是兄弟反目的,有說是敵爭風的,倒比聽伶人唱曲兒還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鶴庭頭暈如斗,嚨早已經沒有覺了。
他子不由晃了兩晃,眉闔目,嗓音說不出的嘶啞難聽:“讓路。”
言淮用一種憐憫的眼瞧著他。
“阿姐為你改變了很多,你連喝酒都沒為學會。”
一句話,把梅鶴庭的腳步釘在原地。
胃中灼熱的酒海連燎原之勢,一下接一下沖擊他的神思,須臾想起許多事。
他在家有飲酒時,在他面前便也不飲,于是他便忘了,當年赴春闈初城,曾有快馬自畔馳騁而過,掠起一片麝影香風。
白衫書生皺眉借酒招躲避揚塵,那當壚的酒家卻高聲問:殿下可賞飲一斗農家渾酒否?
當時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張揚,連巷陌百姓都知曉,喝酒須以斗量?
梅鶴庭竭力撐著最后一分清明,抬頭向樂坊二樓。
那扇菱窗依稀燈熒熒,人影俯仰疊,似極歡樂。
他不知宣明珠曉不曉得他在這里,或許知道的,卻不在意。
那扇影通明的窗,離他那麼遠。
*
宣明珠在翠微宮醒來是次日辰時的事了。
日上三竿,過紗帷的明刺得眼睛疼,雙額太疼,嗓子眼亦干疼干疼的。
著太回想一番,竟憶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來的,輕嘆一聲。
嬤嬤怕是又要生氣了。
“泓兒。”嘶啞的聲音出口,宣明珠自己先驚了一下。
隨著喚聲,階下響起環佩清音,著一水彩云方空紗的宮娥魚貫,錦底舄踩在地上,闃無聲響,手中各捧琉璃盞、金玉盤,分左右整齊侍立。
但見清茶香片,藻巾帨,項圈瓔绦,玉珥珠釵,一遞遞齊眉奉于長公主面前。
泓兒上去鉤起簾帳,明皛的縷穿過侍曲如緞的腰背,正落在宣明珠濃曲翹的睫梢,瀲瀲浮金。
要了盞柰花茶解救嗓子,潤過,向外間左右看看,悄聲問:“崔嬤嬤呢?”
泓兒見殿下這副心虛模樣,與小小姐做錯事后的神韻如出一轍,忍住笑道:“殿下昨晚臨宮門下鑰才回,醉得很不輕,嬤嬤一直照料殿下,直到寅末才去抱廈補眠。”
宣明珠無奈點了點眉心小痣,日前才與嬤嬤保證過,再也不喝到爛醉,結果一見小淮兒回來,又忘乎所以。
眼下這副板子,往后真不能再豪飲了。要命的。
草草洗漱過,揮退眾婢,問自己昨夜是如何回來的。
“啟稟殿下,”松苔一直侯在殿外,聽問現回稟:“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來的,一直送到殿門外,囑咐許多話方才離去。”
多補充了一句:“還有梅郎君,屬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時,便見他站在牌樓底下,一酒氣,還有一子……怪味兒,仿佛吐過。見到言世子扶殿下出樂坊,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卻也未多言語,一路默默跟隨公主的車輦回宮。
“只不過他沒有魚腰符,在宮門被衛攔下了。屬下走夾道轉頭看,借著月,約見那人還站在那里,一不。”
松苔盡職盡責,諸事回稟得巨細靡,宣明珠聽了不但眼前有畫面,而且似乎還有那味兒了。
蹙著鼻尖合計,梅鶴庭撞見恣白,眼神不善是有的,嘔吐之事多半不真。
以他的潔之癖,若真吐酒,只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換干凈服,哪里有耐心送回宮。
不過他怎會喝上酒了?
宣明珠隨即將此事拋在腦后,握著絞得半干的發踱到窗邊,借清風松散松散昏沉的頭腦。
園圃中泥土潤,海棠凋疏不如昨,泓兒說,后半夜落了場急雨。
“瓊影園的梨杏,皆零落泥了罷。”窗邊人淺的指甲一下一下扣擊窗欞。
秾桃艷杏,文人多以為輕浮不喜,殊不知春花最不過的無非二者,經不起幾場風雨的催折。
旋開旋落旋空,半點不由人。
泓兒知曉殿下必定又想念嘉娘娘了,有意岔開話音兒:“對了,殿下前個命人尋的蟒服找著了,就在舊殿的柜龕中供著,只不過金蟒爪上刮了線,奴婢便送去務府修補了,怕還得幾日才能送回。”
宣明珠看著雨后新晴的天空,出一抹薄笑,溫度不達眼底。
“那便再等等,司天臺的好日子,也該到頭了。”
*
有些賬,只要有心清算不怕晚。不過幾日沒見寶丫頭,宣明珠心里著實惦記,準備回府去瞧瞧。
殊不知此時翠微宮外,梅鶴庭正等在朱漆大門。
他答應了寶,要帶的阿娘回家。
迎宵與雪堂被派了出去,守宮的侍衛不如子心,只認長公主懿令,不認駙馬,何況這位大人還能當幾日駙馬都不好說,兩條冰冷的戟叉于前,梅鶴庭一步不得踏。
他眼中泛著猩紅的,上長出一層淺青胡茬,僅是一夜,整個人都變得落默了不。
從前百般央他,他不肯來,如今求無門。
風水流轉,食了自己的因果。
下朝后直奔翠微宮來的言淮,當頭瞧見這位門神,牙和手心就開始。
走到近前,這位平南小將軍卻霎那笑了,吊兒郎當一抱拳,向他說了句話。
宣明珠出門時便看見這一幕,明耀下,宛如波斯貓兒輕瞇眼眸:“聊什麼呢?”
梅鶴庭抿的角驟然放松,一疏離之氣散去,回過頭。
但見朝下走來的子,著一套藍采和竹蝶鑲邊對襟長衫,白纻中單,外黛花襕,腰系一只景泰藍鏤金花鈴囊,瓊簪玉佩,冷艷無極。
眉間那粒天然無雕飾的紅痣,又著說不出的曖曖嫵。
縱使反復提醒自己絕非縱之人,他也不得不承認,宣明珠的容貌確是一等一的出彩。
與婉楚憐的碧玉之不同,的如牡丹怒綻,要便得大方肆意,若曜曜朝日,奪盡皎月星暉的芒。
梅鶴庭掩在領下的結上下微,垂下的睫影斂住晦之。
言淮快,已經顛顛跑去跟前噓寒問暖,“阿姐,昨日歇得好不好,可頭疼麼?喝了蜂水不曾?”
年的雙瞳被一照,映了明的琥珀,頗有幾分天真無辜。
宣明珠被這樣的眼神盯住,忍不住還像年時那樣擼了把他的腦袋。
余從梅鶴庭上掃過。
見他一雪白裰衫,獬豸冠彬雅端正,躞蹀帶一不茍,暗道,果然松苔看錯了。
到底簪纓世家出,無論遭逢何事,一風度是不減的。恰如初見時,也是白年,冠蓋風華。
只不過看的人,不會再如當年心了。
宣明珠靜靜自己的心跳,甚好,不悸,也未麻木。詩本戲詞上所謂的深重,原來也非不可自拔吶,拔掉了刺,哪怕留下些淌的空,假以時日也能自行愈合。
阿耶的兒嘛,敢敢恨,不是那等系腰觀井的懦夫。若還有大好余生,未必不會再踅個合眼順心的,轟轟烈烈再一回。
只可惜,老天爺定人壽祿向來說一不二,越是富貴無極,越躲不開生死無常。
梅鶴庭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晃掠過,心府驟空,更刺眼的是落在言淮發頂的那只手。
不知怎的,他齒止不住發酸,只想立時奪過手來,用帕子沾香胰一點點給洗干凈。
心里如同鉆進了無數螞蟻,噬啃蠶食著他引以為傲的定力。
“殿下,”他上前啞聲道:“寶在家想你了。”
宣明珠淡淡地平袖褶,噙不語,言淮在旁磨著犬牙,暗道一聲卑鄙。
這姓梅的混賬,拿孩子拴人是婦人行徑,他怎麼不干脆尋橫梁,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神上越發乖覺,燦笑道:“阿姐,我方才正與梅大人說,方才朝會之上,中書侍郎狄元英上疏舉薦了梅大人——閣。”
他睨去一眼,不懷好意的出兩顆小虎牙,“所以我恭喜他,前腳沒了駙馬之銜,后腳便閣鸞臺,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梅鶴庭眉頭鎖,他這幾日問假休沐,不曾參與朝會,對此事一無所知。
方才乍聽之下,他亦到極為意外。
躋閣,便意味著此生再也不能做長公主的駙馬。未免宣明珠聽信了言淮挑撥,那雙清眸中流幾分急:“殿下莫信,臣先前不知此事,也不會同意。”
頓了頓,他放低的聲音帶著幾分懇求,“請殿下先同臣歸家,好嗎?”
他的手將的角,被宣明珠側避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未應盡是霜雪姿:出自辛棄疾《江神子·賦梅寄余叔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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