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燕京城的冬冷得刺骨。
葉蓁蓁是在一陣抑模糊的哭聲中醒來的,那一聲聲重複低沉的調子,著詭異,隔著四周厚重的木板傳過來,也激起了心中最深的恐懼。
陡然想起來,這些人是在送葬哭靈,可他們哭的不是。
七前,被葉家送來給朱家的老太爺做續弦,朱老太爺纏綿病榻,時日無多,嫁過來也算是衝喜,誰知剛進門,紅事變白事,朱老太爺就一命嗚呼了。
彼時,葉蓁蓁曾真的想著,或者他們會因為不祥把送回葉家,又或者在家裏守寡,哪怕辟一庵堂給,青燈古佛了此殘生也算不錯。
然而,當他們將鎖進柴房裏,又在朱老太爺下葬這一日把活生生弄進棺材裏,總算清醒的意識到自己的境,或許,葉靜怡從沒想過讓活著。
這門親事是葉靜怡以父親的命威脅答應的,葉蓁蓁不敢反抗,也不能反抗,作為葉家家主之,葉靜怡想要算計,就如同碾死一隻的螞蟻,哪怕是在父親未曾獲罪丟之時,也無法與之對抗。
燕京八大世家,葉家隻能排在末位,但於他們這些無權無勢的旁係而言,依舊是龐然大,不可輕易招惹,更何況,他們這一支還曾欺淩過落難時的子。
葉蓁蓁艱難的睜開眼,四周濃重的黑暗在向張牙舞爪,許是麻木了,本該哭的,此時卻連一點聲音也發不出,若不是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幾乎要以為,自己已經是個死人了。
從囿於閨閣,又因年時落水生了場病,自此弱多病,不出去見世麵,就連自家府門都沒出過幾次,在揚州,有父母關,子易於滿足,從到大從未與人爭過什麽,隻一心過自己的日子,不招惹是非。
可就是這樣,也不代表是非就不找上,其實心裏是有幾分清楚的,葉靜怡之所以恨想要死,是因為沈家的嫡長孫沈皓安,他們時就見過,卻因為份之差,多年沒有往來。三年前們一家隨祖父升遷京,沈皓安往他們家來的頻繁了些,又總是尋由頭給送些姑娘家喜歡的禮。
最開始,對沈皓安這番表現是惶恐不安的,可慢慢的,被這一罐罐的糖糊住了眼睛,竟真的對沈皓安生出了那麽點期待。
是什麽時候開始看清他的呢?
大概是從大伯收養的那個不起眼的堂哥葉淩淵搖一變,為崇帝流落在民間的皇子的時候,在記憶裏沉默寡言逆來順的年一夜之間為了北周太子,後來又做了北周皇帝。
葉淩淵,不,應該他楚淩淵,他離開葉家回到皇宮的第一件事,便是設計將大伯一家盡數流放,又派人在流放路上欺辱折磨,讓大伯一家死在了流放途中。
得罪了當朝太子,祖父的自然也丟了,燕京城裏的各方勢力冷眼旁觀,看著他們一家衰敗寥落,沈皓安自那以後就再也不來了。
葉蓁蓁一開始還會失落,後來再怎麽真也明白了,他們一家在揚州時風無限,可來到燕京猶如一葉孤舟落大海,在遍地權貴的京城裏,比塵埃螻蟻也差不多。
不恨楚淩淵,大伯一家落到那樣的下場也是因果報應,咎由自取,而他們這些裝聾作啞的幫兇,沒有資格恨。
回想起年在葉家這幾年所遭遇的冷待和欺淩,不由苦一笑,誰能想到昔日在大伯手下掙紮求生,低塵埃的年竟是潢貴胄呢?
關於楚淩淵的世,曾聽葉靜怡過一些。
北周建國之初,為了籠絡世家,剛剛登基的景惠帝不得不迎娶章氏為後,可這步棋最終走錯了,景惠帝沒算到自己會短壽,英年早逝,這給了章氏把持朝政的機會,章太後沒有兒子,便將宮所出的崇帝推上皇位,借崇帝年的幌子,順理章的垂簾聽政。
景惠帝駕崩後,章家為世家之首,崇帝於章家的迫下艱難求生,作為一個傀儡皇帝整整二十年,他忍不發,隻一心想著能熬死章太後,可誰知掌控了權勢的人,不隻沒有死,甚至臉上還越發容煥發,不曾衰老。
反觀崇帝自己,正是壯年卻已經半頭白發,章太後著他娶了的侄,章皇後狠毒善妒,宮裏除了所生的長公主,已經十幾年未有嬪妃誕下孩子。
崇帝擔憂自己後繼無人,不知想了什麽法子,與宮外子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孩子便是後來被葉蓁蓁大伯收養的葉淩淵。
仄狹窄的空間讓葉蓁蓁呼吸困難,覺棺材搖晃起來,似乎有人將棺材抬了起來,一陣眩暈後,不知道是醒是睡,就這麽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時間流逝多。
再次醒來,聽見斷斷續續的話聲,耳朵在棺壁上,才勉強聽清了外麵的人話。
“我家姑娘了,辦好這件事,你們朱家該得的好不會。”
“請葉姑娘放心,這次正趕上我家老太爺沒了,現的借口,不然我還得多費些心思呢,也算這子識相,死也不給人找麻煩。”
這聲音太過悉,葉蓁蓁努力分辨,聽出這人正是葉靜怡邊的婢蓮香,與話的應該是來衝喜這戶人家的主母王氏。
看來葉靜怡早就算計好了,原先一度以為是自己運氣太差,剛嫁過來老太爺就死了,給了朱家殉葬的借口,卻原來,哪怕朱家老太爺沒死,葉靜怡也會想別的辦法,讓死在朱家。
的眼前漸漸模糊,外麵的話聲也聽不真切了,葉蓁蓁心灰意冷的想,這一生正印證了王氏的那句話呢,不給人找麻煩。
習慣了遇事逃避,畏不前,習慣了對不公之事容忍,退讓,從母親懂得保全自己,百忍金,也一直都是這麽做的,可忍讓並沒有換來老垂憐,給一條生路。
膽懦弱的子將所有的生路全部堵死了,不別的,在揚州時,哪怕有一次對楚淩淵施以援手,報以善意,他們一家也不會淪落至此。
談話聲停了,王氏高喊一聲:“封棺,下葬。”仆役走過來將棺材四角釘上長釘。
敲擊聲斬斷了葉蓁蓁所有的希,奇怪的是臨死前的這一刻,反倒平靜下來,腦中紛的記憶都已經模糊不清,唯獨楚淩淵那張總是被發遮了大半的臉愈發清晰。
那應該是他剛到葉家時的樣子,葉蓁蓁忽然想起,六歲那年落水時,仿佛就看到了這張臉,那時候順著大堂哥葉懷朗的意思指認楚淩淵推落水,其實心裏有過猶豫,但因為膽怕事沒有出來。
現在想來,睜開眼睛時約看到楚淩淵的臉。
他沒有推,是楚淩淵救了!
葉蓁蓁心中愈發沉重,他救了,卻因為懦弱,一句違心之言他了罰,在院中跪了一夜。
走到今時今日的地步,原來是有委屈的,可此刻一切的委屈都變了痛恨。痛恨自己,以前畏懼逃避的時候,總想著自己並沒有害過人,總還算是良善的。
可現在才發覺,那都是自欺欺人,誰不曾害人,做了忘恩負義之事,因為自私弱,害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葉蓁蓁的眼淚再也抑不住,為這如跗骨之蛆一般纏繞的黑暗冰冷,為過往麵對別人強勢時的每一次退,為自己識人不清,不分黑白,葬送這一,一命。
知道自己死了,葉靜怡也不會兌現諾言救父親,而父親經曆母親和弟弟之死,又斷了,丟了職,陷牢獄,連番打擊之下,再得知自己的死訊,也會失去生的意誌。
他們這個溫暖的家,最終還是散了。
淚水劃過耳畔,一陣冰涼,朱家的仆役已經把棺材放進坑裏,填土掩埋,窒息隨著土層加厚越來越重。
葉蓁蓁的眼皮越來越沉重,閉上眼之前,想到了自己短暫的一生,卻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想。
燕京的冬太冷了。
一聲歎息之後,整個世界歸於平靜。
*
冷,太冷了。
葉蓁蓁有些困難的睜開眼睛,眼前都是燭火晃出來的暖,怔了一瞬,心道,自己死前竟還不肯放棄希,幻想出這片來給自己取暖。
不對,後知後覺,當真到了暖意,甚至真實的燙的口幹舌燥,頭腦暈眩。
為什麽這麽熱,急的揮了一下手,沒有預想的堅冰冷,但依舊被什麽阻礙著,彈不得。
這才看見,自己上裹了好幾層厚厚的棉被,渾粘粘的,都是悶出來的汗。
“呀,五姑娘醒了,快去稟報老夫人,二夫人。”
那婢剛完,便有人起門簾子從外頭急急忙忙跑進來。
人還未至床邊,聲音裏已經帶了哭腔。
“囡囡,我的乖兒,你可醒了。”
二夫人柳氏抱著兒不撒手,這一抱,葉蓁蓁終於得上氣了,燒的渾渾噩噩的,在柳氏懷裏呆呆的偎了一會兒,才弄清楚自己所之地,不再是漆黑冰冷的棺材,而是的閨房,在這裏住了十多年,自然悉。
怔怔地看著自己了一圈的手,半響不出話。
兒異樣的沉默讓柳氏止住了哭聲,心疼的著兒的臉,見依舊呆呆著自己的手,眼睛裏也沒了往日的彩,不由心生恐懼。
“囡囡,你看看娘,你話呀。”
柳氏心中分外無助,怕的是兒真的燒糊塗了,婆婆本來就不喜們母,如今夫君又未回來,兒因何落水至今沒有查清楚,若真是大房那幾個孩子幹的,恐怕婆婆偏心不會給們做主。
的聲音因為激顯得尖利,這一嗓子終於將猶在震驚中的葉蓁蓁徹底喊醒了,葉蓁蓁回過神第一個反應就是撲進柳氏懷裏,雙手攥住娘親的袖,埋進溫暖又安全的懷抱,霎時間眼淚蓄滿眼眶。
害怕、委屈、悔恨、愧疚,複雜的緒像一個巨大的浪,朝拍了過來,隻能伏在娘親懷裏,靠著哭泣來發泄緒。
“娘親,我怕,我不想死。”
葉蓁蓁的恐懼是真實的,哭出這一聲,也終於意識到,自己應該是有了書中所寫的那種奇遇,擁有了再世為人,重來一次的機會。
因為眼前所見,分明是六歲那年落水後發生的事。
而不管這機會因何而來,都要牢牢抓住,保護好自己和家人,過好這得來不易的一生。
柳氏不知,但母連心,被兒悲傷的緒,也抱著暗自垂淚。
“不怕,有娘在,誰也不能傷害我的囡囡。”
葉蓁蓁決堤一樣的眼淚和瑟發抖的軀,使得柳氏心中奇異的平靜下來,方才無助害怕的緒瞬間就被一腔憤怒取代了。
不能害怕,更不能失了氣勢,就算丈夫不在家,也不能在這個時候讓婆婆和大房欺負到頭上來,兒剛經曆一場變故,今日勢必要直背脊,立起來,以此穩住兒的心神。
葉蓁蓁沒想到這一哭竟在柳氏心裏種下了一顆名為勇氣的種子,看著柳氏的眼神從猶豫惶恐變為堅定冷靜,葉蓁蓁心頭一,萬沒想到,自己哭起來還有這樣的作用。
上輩子,是極哭的,被大堂兄推下水後,也隻顧害怕,並沒有這樣抱著柳氏用哭聲來訴委屈,看了看自己的手,雖是重生了,有了上輩子的記憶,可自己目前還是一個六歲的孩,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改變一家人的命運,未免太過理想。
不過柳氏的表現給了靈思,有些事由自己一個孩子去做,太過不現實,若能慢慢影響父母,讓他們避開前世的錯路,也許會容易很多。
哭過一次,柳氏用帕子給了臉,重新蓋好了被子,就在這時,婢寒芷進來了,走到柳氏跟前,輕聲道:
“老夫人和大夫人過來了,還帶了大房幾個公子和姑娘,是害咱們姑娘落水的人找到了,們話,奴婢聽了一耳朵,像是有人作證,大爺前幾日帶回來那個孩子推了咱們姑娘。”
葉蓁蓁因為發燒而虛的子一下子從床上彈起來,把柳氏和寒芷嚇了一跳。
急忙擺手,嘶啞著嗓子道:“不是他推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