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飯桌間起過不大不小的沖突,趙然也不好和這幫凈灑的同門主打招呼,那樣反而顯得自己太懦弱了,于是趁他們說笑之際,加腳步回西屋。
焦坦和周懷已經鼾聲大作,趙然抹黑爬上床榻,以被褥掩耳,朦朦朧朧間也迷糊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趙然被人一把推醒,睜眼看時,卻見墻角木桌上那盞油燈已經點亮,焦坦和周懷二人正在往上套短褂。
“趙老弟,快些醒轉,該上工了,遲了圊頭可是要責罰的。”說話間,焦坦已經套好了外褂,催促趙然起。
趙然迅速爬起,解開昨天領到的包裹,將道往自己上穿,卻被焦坦止住:“那服上工的時候別穿了,收起來,還是穿你那件老,外面套上短褂就好……你以為是去參加儀典麼?”
趙然一聽有理,當即還穿著原來那件破,從包裹里揀出短褂套上,跟著兩人就出了門。
月上中梢,不時聽到遠近傳來的蛙鳴,三個人借著月,沿山徑向下,繞過幾座小院,來到槽房。掃圊的圊頭周致秀已然等候在槽房門口,他的后是一駕驢車,拉車的老驢似乎沒睡醒的樣子,四只蹄子左右晃。
周圊頭將驢車給三人,自己打著哈欠轉走了。
老驢識途,也不用人牽,自己拉著車子就往前走,繞到槽房后面停下,這里卻是馬欄的所在,無極院中畜養的十來匹馬都關在此。
焦坦從車上取下個空竹筐,讓趙然提著,他和周懷一人取了柄木叉,就往馬欄后頭走去。焦坦和周懷一邊叉馬糞,一邊往趙然提著的竹筐里扔。趙然憋口氣在后面跟著,不多久,竹筐里便堆積了小半筐馬糞。
裝了馬糞的糞筐擱回車板上,趙然長長吐了口濁氣,焦坦和周懷嘿嘿一笑,也不多話,把叉子放回大車上。
老驢人似的,也不需催,拉著板車就走。焦、周二人見怪不怪,趙然卻驚訝不已,上前順了順老驢的耳朵,老驢側著腦袋瞟了他一眼,昂了一聲,似不滿意。
跟在老驢后,三人開始掃圊。無極院共有三圊房,一在三清殿外的前院,專供香客解急,一在靠西南側的客堂,給留宿的居士和掛單的道人使用。這兩都不常用,圊房很整潔,三人沒過小半個時辰便打掃干凈。
使用最頻繁的自然是無極院眾道們的居所——寮房外的圊房。一百多道士和火工居士們天吃喝拉撒都在這里,狀況可想而知。
三人提了水,將坑道沖凈,然后沖洗地板,其過程不必一一言表,否則有礙觀瞻。圊房收拾干凈,又轉到房后,焦坦拉開圊房糞池上蓋著的木板,一濃郁的糞臭撲面而來,熏得三人連連往后躲。除了臭味外,糞池中還散發著刺眼的氣味,趙然知道這東西可當能源使用,但此刻也沒興趣分說。
氣味散了一會兒,三人起板車上的長柄糞勺,開始往糞桶里搗飭,足足裝滿三個大桶,才堪堪見底。
三圊房都打掃完畢,老驢拉著板車又往后院行去。寮房是無極院眾道們的居所,但高階道士是不住這邊的,無極院的方丈、監院、三都(都管、都講、都廚、)以及八大執事們都集中在后院,或獨居一院,或兩、三人一院,日子過得明顯舒適得多。
每座小院門口都擺放了這些高階道士專用的盂桶,三人將盂桶中的穢帶走,以清水洗干凈,這才算完活。
老驢拉著板車尋后山小徑而下,板車吱呀吱呀的在山徑中發出輕響,猶似歡快的小曲,但趙然卻沒興致這份夜走山道的浪漫,他剛才刷盂桶的時候差點就吐了。
后山腳下是一片洼地,一個個半畝大小的深池夾雜其間。三人將板車上的糞桶在此清空,然后拉到旁邊的山泉下沖洗干凈。焦、周二人帶著趙然將短褂下,就著山泉水清洗了一道,然后又洗了手臉,趙然的嘔吐才減輕了幾分。
他終于明白這兩個富貴子弟為何不修邊幅了,干完了這份工,什麼睡前洗漱之類的都是小事,和掃圊相比,那些個習慣完全多余。
焦坦指著黑夜中看不見的遠方向趙然道:“山下這片都是道院名下的奉田,佃戶們日常所用水便是取自此。”
趙然沉默片刻,忽問:“焦兄、周兄,二位出自富貴,卻來此苦楚,值得麼?”
焦坦一笑:“愿意也好,不愿也罷,既然來到這里,就得著。家里花了大力氣,才攀上這麼個機會……來無極院雜修的機會本不是我的,但從兄不得這份苦,只兩個月便逃回去了,故此才到我。”
趙然一愣:“逃回去?院里不管麼?”
焦坦道:“何須院里去管?我家從兄回去后就被打折了,今后怕是行路艱難了。”
趙然乍舌,卻聽周懷冷不丁道:“非只為己,實為一族,若是連這一點都看不,也不用在家里混日子了,自生自滅最好。”
焦坦點頭:“不錯,只要熬過這一關,待院里來了新人,便可,到時候無論轉哪一房堂,都要好過一些。待過滿十年后,便可風回鄉。對我等庶出旁支而言,這是謀取前程生計的最好捷徑。若是時運來了,能得個機會了度牒,那時才不枉了吃苦多年。”
趙然呆了一呆,連忙追問:“火工居士也可度牒?”
“似我等這般毫無修道資質者,當然不要太過奢,但卻不是沒有機會。道門各觀、各宮、各院每過三年兩載,總要頒下一批度牒給那些資質上佳者。但天底下能夠修道之人何其之?若是嚴循此例,恐怕道門也沒多人了。故此,總會有些機會留給凡夫俗子,或是家勢顯赫,或是聰敏才俊……便如無極院中,度牒的道士四五十人,幾乎都是如此,能夠修道者,都去了館閣。”
趙然心里如滾開了鍋一般,患得患失的思索著怎生尋個法子得了這度牒,好為一名尊貴的道士,琢磨了片刻,又泄了氣,自家渾沒什麼深厚的家世和倚仗,想要更進一步,真真是機會渺茫。
想到這里,便也暫時放開這個念頭,和焦坦、周懷一邊閑聊,一邊跟著老驢回轉山門。其間,趙然詢問,焦坦和周懷都是富貴子弟,為何不雇些短工來干這掃圊的活?焦坦說,道院首重力行,除非躋高層,否則便老老實實干活才是上策,耍絕對是不允許的。
趙然又追問,能進道院的火工居士里,大部分都家里富庶,為何卻過得如此貧寒?
焦坦解釋,還是那句話,除非躋高層,否則就老老實實按道院的規矩過日子,火工居士每旬只有一日休沐,休沐之日可允下山,到了山下怎麼都隨意,但在山上,有錢也沒地方花銷,吃穿用度都得遵守道門的規矩,一應奢侈均不得帶山門。
周懷補充,說趙老弟你沒見過關二哥那幫凈房的人平日里在道院是怎麼消磨日子的吧?人家玩牌,下的彩頭真不是一般大。
趙然繼續追問,是否下一批新門的居士進山,自己等人便可離開圊房?
焦坦說,這卻不假,按照先后規矩,周懷先走,然后是我焦某人……他拍了拍趙然的肩,嘿嘿笑道:“趙老弟且耐著子吧。”
老驢自回槽房,三人也同回了西屋。天已然出曙,焦坦和周懷卻倒在床榻上埋頭大睡,旋踵間便鼾聲大作。
趙然也困得乏了,沒隔多久便迷糊著睡了過去,這回他算是明白了,這活計確實顛倒黑白,如今自己也加到大白天蒙頭睡覺的行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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