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到目前為止，他見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翠微觀裏，這丫頭明明心裏怕得要死，麵上卻能穩住，還能幫他打發掉陳景元這個他因負傷而死活甩不掉的麻煩。

奉天殿前和雲臺那晚，說起來，這等家世，本該是個規矩謹慎的才對，卻會因為一個毫不相幹的聞覃而出言譏諷和捉弄他。

新婚夜，他能很清晰地知到，雖然上不肯服輸，但心底還是怕他……或者說，還是怕他的。至於後來的事，他雖說不好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假話，但皇帝開口指婚，必然沒安好心，他當日若不是急於和長公主府徹底擺幹係，必會想法子推掉。

至於今早，別的他倒沒什麽覺，但在父親榻前恭恭敬敬磕的那個頭，不知怎地了他心底某些緒，以至於他竟然肯陪去趟祖母那兒。

到眼下，他和趙氏各持己見互不對付已經好幾年，如今母親卻有了幾分低頭服之意，聽斂秋方才的意思，興許倒也是因為楚懷嬋的緣故。

這個人，老實說，他竟然很難一眼看懂。

但要說複雜吧，怎麽看，也就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

他不知怎地聯想到年時父親手把手教他的一套刀法，名春水，招式華麗，幻化出七十二式，影絢麗，令人眼花繚。但等他花上好幾年練到爐火純青了，才明白，原來每一招每一式剖開來，都隻剩下一橫一劈，方寸必殺。

父親說，沙場之上，其他都沒用，一招取敵首級，方能製勝。

也是這樣麽？

世人皆複雜，也都簡單。

可他能過這許許多多的繁複外在，看裏的那兩招麽？

他靜了很久，久到扶舟以為他睡著了，將書悄悄放回案上，準備退出去。

“等等。”

扶舟頓住腳步：“您說。”

看不看得又如何，他有必要將刀法練到爐火純青，但有什麽必要去看？

他聲音懶散得似當真剛睡醒。

“把東側院那幫人全部攆出去。”

第18章

扶舟怔了下，試探問：“全部？”

孟璟似乎是剛睡醒還在犯迷糊，沒聽到他這句問話，反而自言自語了句：“倒忘了這幫惹事。”

因著當初聞覃那死活都非要一直拖著的陣勢，長公主一早便容不得孟璟了，要是真他給拖沒了那獨的大好韶華，那皇帝不知又要多聽多耳旁風，皇帝又素來對這個長姊還算敬重有加，便是為著這事，對他的提防也會更甚，說不好也會冒著後軍都督府昔年大將的不滿對他下手，孟璟不得不顧慮。

但畢竟二人又無婚約在，他也沒法子湊上去說聞覃什麽不是，更沒法子做出什麽退婚之類的舉來，反正對於孟璟這人而言，他餘生都不會再係在兒長這些小事之上，名聲於他並無半分用，再加上，他一個並無差事在的閑人，外出能去的最不引人懷疑的地兒便是秦樓楚館，將計就計使出這些不流的法子迫聞覃先打退堂鼓也沒什麽不可。

如今既然和長公主府徹底劃清了關係，這些人自然留著也沒什麽用了，他這吩咐，倒也不讓人覺得奇怪。

隻是，這事本該在新婚之前理掉，但從京師回來以後，孟璟一日都沒得過空閑，那些人沒事倒也不敢往這煞神跟前湊，他想是也早將這些從未上過心的人忘到腦後了，這才沒起這事的話頭。如今卻突然提起，著實有些怪異。

扶舟思慮了會兒，明白過來其中部分緣由，但還是疑一事，畢竟那些人當初都是由他和東流親自把過關的，雖然貪財虛榮喜歡惹小是非，但其實各個膽小如鼠，兒掀不起風浪鬧不出大事來，不然他倆也不敢冒著被孟璟剁醬喂貓謝罪的風險給招到府上來。

按理，就那些人的慫勁兒，應該不至於能得孟璟一個“惹事”的評價。

他琢磨了會兒，估著今兒是出了什麽事，補問道：“主子還有別的吩咐麽？”

“查查今兒哪個不長眼的去過棲月閣，杖二十，發賣出去。”他沉了會兒，補道，“二叔和孟琸若有瞧得上的，隨他們便，其餘的給點兒銀子遣出去。”

得，原是為著楚懷嬋，那就不奇怪了。扶舟沒忍住笑了笑，“誒”了聲說好，應下了這差使。

他本準備告退，無意中瞥到孟璟案上那碗沒過的香薷湯，目躲閃了兩下。

“想說什麽就說。”

“主子還是喝了吧，該責的也責過了，也該消氣了。雖不是什麽貴重東西，但畢竟是夫人的心意，夫人這幾年都不過來走了，如今既然肯先向您低頭服，又記掛著您的傷痛，您也別再寒了夫人的心才是。”

孟璟左手肘撐在案上，摁了會兒眉心，起往外走，等路過他側的時候，才說了句：“去熱了來。”

“誒，好嘞。”扶舟高高興興地端了碗往外跑。

“摔了小心你腦袋。”

扶舟嚇得趕雙手捧了碗往後罩房去，喚了丫鬟去熱，這才往外院走，準備去看看東流那個倒黴蛋。

“回來。”

他生生頓住腳步，一溜煙兒地到了孟璟跟前：“主子還有什麽吩咐？”

“送點兒藥過去。”

他說完這話，拖著右腳往屋裏走，過門檻時，左腳先邁過去，右腳無力地跟著拖過去。不管再怎麽想法子，他如今幾乎還是隻能靠左發力，可偏偏左膝連兩次重傷。

關節的傷，疼痛骨。

偏偏這樣，他還是和個沒事人一樣。他對自個兒，也近乎嚴苛到不近人了啊。

扶舟默默看了會兒，輕輕歎了口氣，這才退到倒座房，仔細琢磨了會子藥方，喚人去給斂秋送藥。

-

斂秋回到棲月閣的時候，院裏熱熱鬧鬧的，小丫鬟見進來，趕迎上來拉去明間，說是賬房見是孟璟親自去打的招呼，送了好些稀奇玩意兒過來，甚至連當初上頭賞下來的貢品都一並拉出來送過來了。

怕被楚懷嬋看出異樣來，了個笑說不去了，示意小丫鬟先去忙，這才慢悠悠地往後院走。

哪知時夏跟著追出來，不由分說地拉著往明間走：“姑娘可去好些時候了，我正好在讓人在清點件，姑娘也來盯著點兒。”

上有傷，拗不過時夏，被拖得腳步踉蹌，兩下被拉進了明間。

楚懷嬋不在，往西暖閣裏看了眼，輕聲問：“夫人呢？”

“歇著呢，一路過來累著了。”

“沒進午膳？”

時夏笑笑：“喝了些夫人遣人送過來的湯，看了一眼這些玩意兒，說乏得很，就進去歇下了，早睡著了。”

這話說得委婉，斂秋卻明白過來楚懷嬋是對這些玩意兒無甚興趣，輕輕笑了笑。抬頭看了眼外頭的大日頭，叮囑大家小聲點，又仔細了西暖閣，確定裏頭沒靜，知楚懷嬋當真睡著了，這才輕手輕腳地踱進去。

立在茜紗窗下看了好一會，西邊當曬，府上這幾代人丁，主子們都是一人一院，西暖閣一般沒人住。昨兒東邊遭了災，楚懷嬋無法才搬到西邊來。眼下也沒上床，就靠在北窗下的人榻上眠著。

西斜的日頭斜斜將灑進來一點，打在楚懷嬋半邊子上，微微散著餘熱。

這日不僅曬，而且燙，將簾子緩緩放下來，又去添了些冰塊回來。

上的傷疼得不住，走得慢，轉過屏風來的時候，楚懷嬋已經醒了，就這麽直楞楞地盯著。

日一旦被遮住，這屋子裏的燥熱之氣好似就被隔絕了開去，屋裏頓生涼。

覺著上有些發寒，恨自個兒多事，遲疑了會兒才道：“夫人醒了？夫人聽說您願意過去用膳，很是高興，奴婢一會兒讓時夏列個您喜歡的吃食單子送過去。”

楚懷嬋靜靜看著，目從上往下，又緩緩上移到的上，那裏被咬出很深的一道口子來。

“過來。”

斂秋遲疑了下，微微蹲了個禮：“外頭還有事兒呢，時夏一個人忙不過來，奴婢先去幫忙。”♀思♀兔♀在♀線♀閱♀讀♀

“那就讓晚上多熬會兒。”

斂秋無法，隻好強撐著按平時的速度向榻邊走去。

楚懷嬋一直打量著走路的姿勢，等到榻邊了，輕聲說：“把氅了。”

斂秋下意識地搖頭，臉瞬間變得煞白。

楚懷嬋起，接過手裏的冰盤，語氣生：“要我幫你？”

聲兒不大，但偏偏帶了子震懾力。

斂秋遲疑了下，還是不肯，咬著搖頭。

“怎麽回事？”楚懷嬋見這模樣，將冰盤擱在案上，沒再，重新坐回榻上。

“夫人別問了。”

“你是夫人院裏的人，我確實管不著你。但如今夫人既然把你放到我跟前來使喚，我好歹算你半個主子，有錯我知道罰，但旁人也沒有無緣無故越過我來責罰你的道理。”

楚懷嬋抬眼看過來：“有什麽事，總沒有瞞著主子的道理。”

“夫人說的哪裏話，奴婢既然來伺候您，您自然是奴婢的主子。”

楚懷嬋深深看一眼：“那就別讓我自己去問。”

斂秋不肯說，再度被咬破皮，一殷紅緩緩蔓延，刺得眼睛有些泛疼。

“小侯爺？”試探問。

但其實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便已經了然，斂秋得趙氏看重，早上還好好的，不可能午間去替傳個話就被責這樣。而府裏其餘人，不看僧麵也會看佛麵，會如此行事的，自然隻有那個脾氣比茅坑裏的石頭還臭的孟璟。

斂秋搖頭：“不是。”

起罩了件衫子往外走，斂秋去拽袖沒拽住，隻得跪下去：“夫人，您別去問，別讓夫人知道這事。”

聽提起趙氏，楚懷嬋頓住腳步，站了好一會兒，生生將已冒到腔的那子火氣咽了下去，半蹲下去將扶起來，喚了時夏去拿藥。

畢竟除非主子恩典，下人一般勞不得郎中。更何況，又傷在那般見不得人的地方。

不料時夏剛出去一會兒就折返了回來，手裏拿著些藥：“小姐，閱微堂的人送過來的，沒留話兒。”

神複雜地接過藥，仔細端詳了會兒，將外用的藥瓶遞還給時夏：“扶回去好生上藥，親自侍奉，盡點心。”

斂秋要道謝，被阻了：“這幾日好生養著，不必到前頭來了，夫人那頭我知道該怎麽說。”

等倆出去了，又喚了個小丫鬟去煎藥。

外頭核賬的人這會子也散了，院子裏複又冷冷清清。

重新坐回窗邊，沒重新打起簾子，隻是手去抬起了簾子的一角，怔怔地了會兒外頭。等手發酸了，這才收回手，又靠了會子。

日頭漸漸西沉，隔著簾子，日照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