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沒落已是十余年前的事。在上位者的施下,十余年的時間,似乎足以全然抹去當年風采卓絕的一代才子虞鶴延存在過的痕跡。
年輕的文人們,已無可能寫出這樣一手字。年長者亦刻意避諱,即便當年有過那麼一段時間,臨摹虞鶴延字帖,也早已在十余年間改盡書寫習慣,再拾不回。
而紀惟多年不第,年歲并不輕,又江南,遠離長安,或許當年曾收藏虞鶴延字帖,因督查不嚴等種種緣故,臨摹多年,養這一手字。
有這九風骨做基礎,要仿裴策字跡,加以練習并非難事。
裴策指節緩緩輕扣桌案,將目漫然收回,喜怒不顯,向躬立于一旁的薛亭示意道:“薛卿請坐。”
薛亭拱手一禮:“謝殿下。”
薛亭在裴策下首坐下。小二為他添上茶水。他并未飲茶,接著稟道:“紀惟于去年八月通過解試后,九月便到了京城,投宿在一家客棧備考。時間上,足夠寫下那封矯詔。
“倘若秦沂證詞為真,微臣推斷,或許是有心之人發現了紀惟的字跡,想要加以利用,故助他通過秋闈,他來到長安,而舞弊一事,正好了威脅他做事的把柄。
“微臣唯一不解的是,八月時,幕后之人如何未卜先知,料到安西節度使將會起兵謀反?當真有人能有如此通天的耳目與謀算?”
幕后之人,能在第一時間掌握西北軍,且神不知鬼不覺將矯詔寄出,已足見其手段。然而若是他早在八月便已知悉此后安西節度使的向,其勢力未免過于強大,朝中若真有這樣一力量,裴策豈會毫無所覺?
雅間臨水的支摘窗半開,清風徐徐。裴策指腹慢悠悠捻過汝窯淡天青釉茶盞的杯壁,漫不經心道:“又或者他的用意,本不在于江家,而在于孤。”
尋一個能夠模仿太子筆跡的人,日后總有用武之地。只是恰好撞上節度使謀反,便順勢而為,既扳倒了定北侯府,若這封矯詔被人發現,又能栽贓給裴策,一箭雙雕。
薛亭沉道:“殿下英明。”
裴策神漠然,不置可否,轉而問薛亭:“去年冬狩之日后,孤命你查探教唆二皇弟海東青發狂的那名幕僚是誰的人,到如今可有結果?”
裴策曾一度懷疑是淮平王裴昶所為,借二皇子裴篤之手謀害皇帝,然而此招勝算微弱,并不值得淮平王冒險,倒更像是針對二皇子而來。
在他察知矯詔之事后,覺得,有一雙手躲在暗中攪弄風云,或許兩樁事的幕后是同一人。甚至王益珉獻策,亦是此人的安排。
一封矯詔除去定北侯府,擊垮了三皇子,又可栽贓于太子。一只海東青,讓二皇子失去皇帝信任。若當真是同一人布局,那麼此人意圖已昭然若揭——掃去阻礙,邁往紫宸殿上的龍椅。
然而這些謀算,都不曾牽涉到四皇子裴簡,是因四皇子母族低微,勢力單薄,不威脅?還是……
只見薛亭再一拱手,肅然道:“微臣已嚴加看管,但那名幕僚最終還是自盡亡,并未吐是誰指使。不過微臣曾從他的反應探知,其親眷在那人手上。
“微臣從該幕僚親眷的行蹤手,終于發現一點端倪,心中有所猜想,只是并無實證。”
裴策淡聲道:“你只管說便是。”
薛亭斂聲良久,沉穆吐出一句:“微臣,懷疑四皇子殿下。”
裴策從鼎玉樓出來,前往苑坊。
江寄舟自被他救下,昏迷了一月有余,昨日終于醒來。裴策答應了江音晚,今日要帶去看兄長。
午時過半,江音晚用過午膳,斜倚在梨花木嵌螺鈿花鳥紋人榻上,懶懶地翻著一本書。瀲兒和素苓侍立在側。
當日江音晚假死遁逃被帶回后,裴策將瀲兒打發到了外院伺候,如今已調了回來。裴策罰瀲兒的二十杖,終究看在江音晚的面上,授意行刑的仆役控制了力道,只是皮傷,并未傷筋骨,眼下已然痊愈。
江音晚被裴策在城門攔下時,便已猜到是素苓聽到自己同吳太醫的談話,向裴策告發。甚至有所覺,素苓恐怕始終奉裴策之命監控著的一舉一。
事后,素苓跪在的面前,聲聲稱悔,哭得真切:“姑娘,奴婢懂得您的辛酸,然而奴婢奉殿下之命行事,著實不敢有所欺瞞。奴婢但請姑娘責罰。”
江音晚明白問題癥結所在,也不為難下人,命人將扶起,聲道:“你忠于殿下,依令行事,并無過錯,責罰又從何說起?”
仍將素苓留在邊伺候,只是心下難免介懷,漸漸有所疏遠。
裴策察覺到江音晚對素苓的態度,知道真正抵的是自己的監控,命李穆暗中提點了素苓,日后只需忠于姑娘一人。
然而裴策對歸瀾院、對江音晚的掌控,豈止通過素苓一雙耳目?他的占有和掌控分毫不曾消減,只是藏得更深。
仲春天氣漸漸回暖,然江音晚弱,寢閣仍夾壁通暖,熏得人生出慵倦的困乏。江音晚翻書的作慢慢緩下來,雙目輕闔,就這樣側躺著,倚榻睡去。
瀲兒小心翼翼,從纖手中出書冊,又取來猞猁薄毯,正要搭在江音晚肩頭,余瞥見一道墨袍玉帶的雋拔影,趕忙同素苓行禮跪拜。
裴策疏涼眼神一瞥,示意二人噤聲退下,自己輕拂珠簾,腳步輕緩。
江音晚正酣眠,雙頰暈開一點,似這時節枝頭初綻的桃花,那般明凈的淺,勝過嬰兒的。
發髻上斜簪的玉骨珠釵墮未墮,春衫單薄,勾勒窈窕段。茜云霧綃披帛迤然委地,裴策指尖輕勾,一點點收攏在掌心,如攏住了天邊一片輕彤云。
他沒有喚醒江音晚,只是將猞猁薄毯輕輕搭在上,自己在畔躺下。
兩人并躺,人榻顯得局促。軀得近了,能到的溫。上淺香清幽,出一點甜,并非慣用的沉水蘅蕪,亦非任何一種香料,而是生來便有。真正是玉溫香在懷。
江音晚在睡夢中覺出了不舒服,微微蹙了眉,迷迷糊糊去推前的大掌。自然推不。
慢慢睜開眼,還有些懵懵的,對上裴策的俊容,乍看過去,清矜不。
江音晚又推了推他勁瘦的手腕。櫻微微撅了撅,些許不高興的模樣,很快收斂了,低弱央求般喚了一聲:“殿下……”
裴策輕輕笑了一下,終于收回手。眉目慵然,替理了理玉白對襟直領衫散的襟,和里頭不知為何歪去的心。
看到小姑娘有些惱地瞥了他一眼,又轉瞬移開。
裴策低頭湊近,在江音晚雪頰上輕吻了一記,磁沉嗓音轉移開的注意:“晚晚,該起來了,孤陪你去看兄長。”
江音晚輕輕“噢”了一聲,想到兄長已經醒來,心中喜悅,方才那點窘也稍淡去。
看著裴策起往湢室去,不多時,著一方溫熱的帕子回來,作輕,為拭了拭困意未消的面頰。
隨后裴策俯,為穿上羅,再緩緩套進蓮紋繡履,才半扶半抱著起。
時節尚存幾分清寒,臨出門,裴策又為江音晚披了一件浮錦的披風,行走間淺淺的波在上浮漾,瀲滟如一池春水。
江寄舟的況日趨好轉,醒來后意識清醒,未見渾渾噩噩的癥狀。
他躺在病榻上,昔日高大強健的武將魄,如今虛弱無力,剛毅面容消瘦了許多。他的份,從年英武的定北侯世子,淪落為見不得的亡命之徒。
不過他心緒平和,許是戰場上見慣了傷亡的緣故,只專心配合太醫和大夫休養。
裴策抱著江音晚下了馬車,攬著走到庭院里。
江音晚卻驀然頓住了腳步,微側,仰起那張掌小臉,杏眸水漉漉地看著他,帶著的央求。
裴策懂了的意思,小姑娘臉皮薄,不愿在兄長面前同他過分親昵。他順的意,收回了握在肩頭的大掌。
江音晚甫一從他臂彎里掙出,便一路小跑著,往江寄舟所在的屋室奔去。浮錦披風翻飛如蝶翅,波粼粼躍,是的雀躍與急切。
裴策緩步跟著,凝著這道生背影,眸微不可察地深晦一分,薄抿得平直。
江寄舟事先已知道江音晚會過來。他知道是裴策救了自己,亦從大夫們聊起太子同“那位姑娘”的只言片語里,對江音晚同裴策的關系有了猜測。
他心擔憂。江音晚是自被府上呵著長大的,養得玉花,子又素來病弱。裴策過于深沉狠戾,怎麼看也不是憐香惜玉的人,并非的良配。
遑論定北侯府曾與裴策敵對。
竟做了裴策的外室,眼下境況不知如何艱難。
見到江音晚小跑著進來,江寄舟蒼白畔流笑意,嗓音沙啞,道了一句:“音晚,慢些。”
江音晚在他床畔頓足,眼眶微紅,輕聲喚:“兄長。”
江寄舟還未及說什麼,便看到后頭一道墨袍影不急不緩,背對著淺淺日,峻漠容斂在晦影里。
江寄舟手肘撐著子,想要起來,卻牽傷,面愈顯蒼白,最終只能斜斜抬起上,艱道:“參見太子殿下,請恕罪臣不能行禮。”
裴策長玉立在病榻前,竟微微一笑,淡聲道:“兄長不必多禮。”
江寄舟被這聲“兄長”嗆得一陣劇烈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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