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東樵鎮靜地抿了口剛熱好的酒。
他當然知道,姨母關心的并不是他的年齡。
果然,不等他答,袁氏便哀傷地嘆了口氣:
“京城里,像你這般年紀的貴胄子弟,孩子都生了五六個了,你卻連個正妻也沒有。唉,細想想,我都不知如何面對地下的姐姐。”
起手絹,嚶嚶地揩了揩眼角。
談東樵斟酌了片刻,認真道:
“姨母康健,力充沛,食無憂,應當還要很多年,才能去地下見我母親,不必太過擔心。”
袁氏:“……”
是個沒什麼耐的人,立刻將臉往下一沉:
“東樵,你給姨母個準話,這輩子,還打算親麼?”
談東樵搖搖頭:“外甥心中只有修道與查案兩件事,無意親。”
“你們談家三代單傳,就此無后,你也無所謂?”
“祖父說了,談家人固守清名,問心無愧即可。不必強行留下后嗣,誤無辜子青春。”
袁氏一愣。
談家人是出了名的淡泊。談東樵的父母亦是妁之言,婚后疏遠,只生下談東樵一個兒子,完了任務,便再無相互親近之意。談東樵還不滿五歲,父親就因公殉職,母親不久也因病去世,只剩個沉悶嚴苛的老祖父。難怪他從小就暮氣沉沉,兼且不會說話。
他難得如此坦誠,倒教袁氏不知從何勸起。
沉片刻:“你如此堅決不婚……長這麼大,難道沒上一個讓你心悅的姑娘?”
談東樵愣了一愣。
袁氏敏銳地捕捉到他這一瞬的猶豫,又驚又喜,如獲至寶。
“哎呀,竟然真有個姑娘?”
談東樵無奈地搖頭笑笑:“姨母以為,何為心悅?”
說到這個,袁氏可就激了:
“心悅呀,就是捧在手心怕化了,眼睛看著怕散了,想讓只為你一個人所有,別的男人都離得遠遠的。如此,便只好把人娶回家,小心安放,妥善收藏。”
談東樵微微訝異,認真思考了一瞬,“如果這便是心悅,東樵確實從未遇到過心悅的姑娘。”
雖有一人縈繞心頭,卻從未想過要將錮深閣,小心安放。
“……”袁氏瞪著這段木頭外甥,失得直捶心肝。
“罷了。京城中都是北地子,端方,不合你意,也許南方佳麗小意溫,能令你心呢。前幾日,姨母的一位手帕介紹了個姑娘,剛從南方到京城,家世清白,人品俊秀,還十分活潑可。東樵,你可愿去見一見?”
談東樵嘆了一聲:“姨母明知我無心婚嫁,又何必強求?”
“緣分的事,誰能說得準?也許見了以后,你就改了想法呢?那姑娘,真的十分乖巧聰慧,難得一見。姨母擔心你錯過了這村兒,就再沒有這店了啊!”
“那若見了無意,當面拒絕,豈不令彼此尷尬?”
“嗨,即便是不中意,你也不要當面捅破啊,只管好生夸贊著對方,回來再說。”7K妏敩
“如此矯飾,豈不虛偽?”
“……”袁氏被他一堵,氣得口生疼,當場滴下兩滴眼淚來,哀哀戚戚道:
“你就不能圓姨母這一點心愿麼?只當是盡一點孝心!東樵,你這次應下,今后你的婚事姨母再不過問一句,你要孤寡一生也好,妻妾群也好,姨母都不管了!”
這一段話說得頗重,談東樵也有些錯愕。他見袁氏泅的雙眸,倏然生出似曾相識之。
也曾有一次,他武斷地指責一個子“虛偽”,對方被他氣得滴下淚來。然后又威脅他保,不許泄曾哭過的事實。
他這位姨母是慣會用眼淚當做武的,平日只要哭個兩聲,韓家父子倆便任由拿。那個姑娘,卻是個生怕別人看見自己眼淚的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心中有一的地方了一。他知道,袁氏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一片拳拳關之心。
若姨母真能不再干預他的婚事,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就在袁氏的眼淚快要無以為繼的時候,談東樵平靜地出聲了:
“姨母莫哭。東樵從命便是。”
袁氏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麼多年,給談東樵張羅了多次相看,聲淚俱下,好話說盡,他可從沒屈服過。
啊呀呀,莫非這姑娘真是天定的緣分?
袁氏神為之一振,破涕為笑:
“我的好外甥,終于開竅了!我就說嘛,親姨母為你打算,難道還會害你?”
韓徹和韓抉那兩父子,不相信能說談東樵去相親,把當個笑話看。哼,他們倆才是一對笑話!
談東樵默默地了兩口飯,只覺這頓鴻門宴吃得頭疼。
吃飽喝足,他向袁氏躬行了個禮,便要告辭。袁氏住他,命婢取出一個雕刻的翅木盒子。
“我這里有一盒萬應丹,你拿回去吃吧。”
談東樵接過木盒,果見蓋上纂刻著“萬應”二字。打開盒蓋,里頭以木格鑲嵌,布帛鋪底,整齊排放著十顆赭紅的藥丸。
此前韓抉寫信的時候提過一句,說袁氏迷上了做一門養生藥丸生意,雄心地搶購了一百盒囤在家中。看來就是這“萬應丹”了。
“姨母這藥……”他有些牙疼,“出自什麼藥堂?”
袁氏一副他孤陋寡聞的樣子:“你一走數月,連京城新開了個萬應堂都不知道!他們出的萬應丹,價錢雖貴些,但可調理百病!雖不能代替大夫看診,但長期服用,能延年益壽,強健。特別是你們這些做的人,公務繁忙,力又大,氣寒毒定沒淤積,每日一丸萬應丹,包你毒排清,神清氣爽!”
“……既是藥丸,可有府批文?”
“什麼府批文我不懂,但太醫院劉太醫夫人都說好的東西,不會有錯的呀!禮部陳大人的夫人、工部徐郎中夫人都在吃,不僅自己吃,還賣給親朋好友,賺了很多錢呢。我們婦人家,有銀子進賬,在家里腰板都直了不!”
袁氏氣勢如虹地拍拍談東樵手背:
“說起來,你過幾日要見的那位姑娘,就是萬應堂的陳嬤嬤介紹的呢!見面的地方是個私的會館,若是不,對你和姑娘家的名聲也沒什麼影響。”
談東樵不愿再繼續這個話題,便不多言,抱了萬應丹的盒子,告退而去。
次日,談東樵將那盒萬應丹給聞桑,叮囑他找個郎中驗看一下,再查一查萬應堂的來路。
聞桑不解:“師伯,咱們斷妄司如今也管賣藥了?”
談東樵瞪他一眼:“我疑心這萬應丹有些古怪。若與老五無關,你查得什麼,移京兆尹便,若與老五有關,再由咱們繼續探查。”
聞桑依命去了,不久回報,說那萬應丹中,就是一些紅棗、茯苓、薏仁、赤小豆、阿膠之類養生的補品,一般人吃了并無損害,也確有些利補氣之效。除了包裝,賣得比尋常藥丸貴一些,倒也沒什麼可疑之。
倒是韓抉,因為自家母親的大手筆,每日在衙門公房里把萬應丹當小零食吃,日嚼一顆,吃得滿屋都是棗香。
又過了幾日,終于到了約好了相親的日子。
斷妄司今日公務不多,竟能準時下值。原想以公務繁忙之名,把這場相看推掉,奈何他是個實誠人,做不出睜眼說瞎話的事。
出門的時候,韓抉笑嘻嘻道:
“聽我娘說,你今日相看的這姑娘,家世、、相貌、品行沒有一樣不好,就是有些神兮兮的,連我娘都不知道命來歷。我猜,說不定是哪位江南名門的貴,年紀大了不好出閣,才私下到相親的。你可別嫌棄人家,又擺出一張冰塊臉。”
談東樵無奈地扶額:“我走這一趟,只是為了順姨母的意。”
韓抉“切”了一聲:“話別說得太早。”
“若真是上個好姑娘,你還是努努力——”
他湊近來,勇氣可嘉地拍拍談東樵肩膀:“——把春花老板忘了吧。”
談東樵一怔,還未反應過來,韓抉便放肆地留下一串長笑,一溜煙跑了。
西市再向北,過三坊,來到一座高門軒檐的會館。館外車馬稀疏,館曲徑小溪,層層竹林,錯落著許多雅致的小廂房。
會館預先將廂房編了號碼,客人依號碼廂房相見,即便中途路上遇到人,也不會泄要見面的是誰。確是個適合會面的地方。
談東樵將袁氏預先給他的號牌給門口的小,小一言不發,引著他向走去。
穿過兩片竹林,走到最的一條小徑上,兩側的雛梅盈盈盛放,紅相映,暗香襲人。
不知怎地,談東樵又想起汴陵長孫府書房外的那一簇梅花。
便是在此時,仿佛與梅香呼應,他聽見了一串悉的銀鈴嗓音。
“小哥哥,你就讓我折一枝嘛!我有銀子!”
抬目去,小徑盡頭的廂房門口,一個扎兩條麻花辮的扯著梅枝笑得極甜。
三年過去,立志為長孫家第一鏢師的李俏兒也出落大姑娘了。
李俏兒撅著,一手拉著梅枝,一手推開廂房門,向嚷道:
“東家,你幫我說說看嘛,梅花這樣好看,正好剪一枝回去送給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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