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可謂是石破天驚, 瞬間商市里一堆無所事事的伙計掌柜都圍了過來。
小鹿掌柜的蒙書鋪子生意這樣好,你要說別人不眼饞那是肯定不可能的,但蒙書生意普通商戶也做不來, 蒙書鋪子后面還有于知府撐腰,因此這些天一直相安無事。
但時間長了,自有其余書鋪就開始犯嘀咕,覺得小鹿掌柜不會來事, 也不知道和人分一份羹。
就不知道帶著他們一起做麼?
你背后有知府不假,我們背后也不是沒人啊。
凡是獨一份的生意, 總是招人眼紅的。
因此, 他們就打算做局, 弄倒蒙書鋪子,接手里面的工人和畫師——老商戶們看來,畫師肯定是另有其人的, 于大人的兒只是來分羹而已。
至于斷句讀,做釋義的妙,就不是這群掌柜看得出來的——隨便找個秀才,不是都能做到麼?
誰知道還沒手,轉運使大人就來了,不但來, 還連連夸贊了鹿瓊的鋪子。
那就暫且收手吧。
可最近蒙書鋪子實在太紅火,其他書鋪掌柜不了,又怕轉運使大人剛夸過,他們就去蒙書鋪子,惹了大人生氣就不好了。
他們便找人去問了上面的東家。
其中有個胡員外,大兒子中了進士,進士聽說了以后很不在意:“胡善龍胡大人是清流直臣, 惜聲,他夸巧思,那你們就別罵巧思,你們別指著說他改的不好,商鋪掌柜胡大人是不會出手的。”
有了這句話,書鋪掌柜們拳掌,算是安了心。
但鹿家的蒙書鋪子已經打出了招牌,別家也不是沒仿過,但孩子都不喜歡——如果孩子也喜歡他們家的,也不用想辦法弄倒鹿瓊的鋪子了。
雖然看不出來自己問題在哪,但隔壁商市的幾個書鋪掌柜還是想了個主意。
我們做不好,還不能把你名聲搞臭?
他們要聘書生說鹿掌柜的書有問題。
當然,這肯定不能是普通書生,也不能是普通的不行,蒙書生意自然是好生意,不然轉運使大人怎麼會夸,因此這門生意好不好,是不用爭的。
他們要爭的是,鹿瓊的學問不行,怎麼能賣蒙書呢?
開蒙啟智,這可是大事。
特別這群掌柜里,有一個常和寶做生意的,打聽到鹿瓊本來就是個字都不識的農,這讓這群掌柜們更有信心了。
提出這個辦法的就是胡員外的小兒子,而這個“謝讓門下弟子”就是他小兒子的朋友。
按理說,胡員外兒子,一進士一舉人,稱得上書香世家,干嘛折騰商戶生意,但的確就這一家子最積極,既然如此,商戶們也樂得他們沖鋒陷陣,便自在躲在后面。
這門前嘹亮一聲吼,鹿瓊和白九在屋子里算是呆不下去了,白九隨手拿了個斗笠戴上,兩個人一同到了前面鋪子,只是暫時還沒出去,先看況。
鹿瓊知道的找事,只有俞五娘的那個鋪子,但石三手下的探子,又不是真的潑皮,看著砸搶,其實一點也不貪心,和面前的景還是大大不同的。
鹿瓊瞧過去,那找事的書生橫眉立目,還在罵鹿瓊家的蒙書。
那是個長書生,他大約三十來歲,面黃長須,材瘦削,后圍了一群人,只是別說謝子介胡善龍這種,就連縣城里的溫大郎,好像都比他多幾分書生氣。
倒是白九挑了挑眉。
這位還真的是他師叔,只是他沒記錯的話,自己十歲的時候,這一位就因為太過鉆營小利,被祖父逐出門墻。
謝讓醉心學問,而這位“師叔”,經義尚可,騙人倒是有一手。
此人此時拿著蒙書,正在一句句的批評,雖然他長得賊眉鼠眼,但不得不說,談起來這經義,還是頭頭是道的,最重要的是,他是舉人。
做,特別是做大,舉人是不夠的,但做才子,舉人就再夠不過了,鹿瓊越聽,臉越冷,固然聰慧,可算下來學字不過小半年,要和舉人對陣,還是萬萬不行的。
只是不行也得行,不然靠誰?是胡伙計還是失憶的白九?
他們看起來都是靠不住的。
書生又在囂了:“掌柜呢!這樣好的生意,你要是學問不好做出來錯,可就辜負轉運使大人了!出來!”
可鹿瓊還沒上前,就覺袖被極輕的拉了一下,白九帶著笑說:“莫怕,我來。”
斗笠讓鹿瓊只能看見白九下半張臉,可白九說得那樣自信。
只是他畢竟腦子壞了……
白九道:“你安心,謝嘉鹿不會輸的。”
鹿瓊想,他畢竟是謝讓的孫子,是可以信任的。
“黃三千,”白九走出來,斗笠也不取,很隨和道,“你這是在江南騙不下去了?”
黃三千臉皮先一白,然后一青,抖著道:“小子無禮!”
“也是,畢竟沒什麼學問,可是得客氣點,”白九很親近似地走到他旁,從他手里拿走了書。
黃三千正開口,白九已經搶了他的話:“這一段,你現在這麼多年還是這樣解,謝大儒要是聽了,都能氣活。”
黃三千一愣,他剛剛這段解的,明明是他自己這兩年才悟的,和謝讓有什麼關系。
“是了!”圍觀的一個書生一拍腦袋,“這段我記得當初謝大儒和曾大儒辯學時說過,這樣解的,不是潑皮就是不識字的小!”
更重要的是,這個書生既然自稱“謝讓門下徒”,怎麼連這也不知道?
謝讓人死了,他的注解就連家也是極其認可的,白九靜靜看著面前的黃三千,聽他要辯經義原義。
門外熱鬧極了,一串串的高呼和噓聲,鹿瓊聽出來是兩個人在論學,準確點說,是白九在著對方論學。
和平日里總是笑嘻嘻的樣子不同,提到學問,白九是很沉靜的,那清朗的聲音如玉如冰,從容不迫,但也不給對手留一點。
這種從容,在這時候就是一種自傲了。
十五歲的謝十三郎,就已經是謝讓最得意的后輩,的確是有理由的。
就算了流匪,他也有自己的傲氣。
正在此時,胡伙計的一聲噎打破了鋪子里的安靜,鹿瓊扭頭,看見胡伙計正捂著臉,哽咽道:“掌柜的,外面那個人,是我爹請來的。”
“你爹?”鹿瓊也愣住。
“我都奴籍了,他們還不放過我,”胡伙計又哭又笑,“掌柜的,這事兒是我惹出來的!”
“虎毒尚不食子,他個老禍害哈!哈!哈!”
胡伙計這時候已經什麼也不計較了,他地起,“掌柜的,我去和他說道。”
鹿瓊哪敢放這樣的胡伙計出門,忙攔住他,讓他平靜一下,又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自己,也有了一點猜測了。
胡伙計還沒開口,就聽見外面天崩地裂的轟然聲響:“小書生說得好!”
簾子被拉開,白九進來,他說得上頭,額角微微有些汗,但那雙眼睛是那樣亮的,正直直地看向鹿瓊。
“我贏了,”白九說,“鋪子里的伙計都能贏他,更何況掌柜。”
“我很厲害的,”白九鄭重道,“你不用怕,再來多人,我都能擋得住,我一直陪著你。”
害怕嗎?還是怕的,老和尚說蒙書鋪子不是長久生意,可那是很長遠的事,但若是今天撐不住,那麼鋪子馬上就要出問題的。
可是從沒想過,白九會站出來。
而且說得那樣好。
白九在心中,一直都是顯得有些不靠譜的,整天只會說些”婚書“之類的混話,照顧他,是因為謝秀才照顧,而不是白九這個人有多好。
可剛剛的白九,卻和謝子介一樣耀眼,而謝秀才也會說你不用怕,但他從不許諾未來。
白九則說“一直陪著”。
鹿瓊心弦了一下,非常輕,認真地想,這樣的白九,也許可以告訴他老和尚的話。
的確毫無頭緒,可又偏偏找不到別人能說一說。
白九依然很赤誠:“他們也無非兩種把戲,要不找潑皮武,要不找書生論學,后者他們用過了,沒效,前者你也不用擔心,大不了我把城里的潑皮都去打一遍。”
十六歲的白九眼神清亮,多實誠的話啊,鹿瓊都要被逗笑了。
而一旁被忽略許久的胡伙計就一個想法。
好啊!原來你小陸本不是想和我爭生意,你是想當掌柜相公!
只是小陸的文采相貌,好像也不是不行,胡伙計本來心中無限的憤懣,被這兩人的對話沖散的一干二凈,等他們終于說完了,胡伙計才有機會開口。
“這件事可能是我引起來的。”
窮人如鹿家,朱氏尚且會對前妻所生的鹿瓊恨不得死,而胡員外家頗有幾分產業,偏起心來就更瘋狂。
但胡員外的偏心,說起來則更加諷刺。
胡伙計的生母,是被胡員外搶來的。
胡伙計的生母,和一商戶子已馬上就要親了,結果卻被胡員外看上,商戶子自然是不如那時候已經是舉人的胡員外,胡伙計生母的娘家,倒也不是因為看中胡員外許的重金,是真的覺得,自家兒跟著舉人,哪怕是做妾,也會比跟著商戶子強。
于是就有了胡伙計。
直到胡員外發現當初的商戶子,發讀書,居然中了探花郎,已經外放做通判了。
胡伙計苦笑,面嘲意:“他便覺得,那商戶子是因為沒娶我娘,才能中探花,他是因為我娘進門,所以就只能做一輩子舉人。”
他從此恨這一對母子,認定是這一對母子毀了他氣運,沒多久,胡伙計的娘就死了,而胡伙計沒了牽掛,自己就從胡家跑了,他改名躲藏了幾年,可惜胡員外誓要斬草除,才讓他先了奴籍,又要毀了他安逸生活。
這就是胡伙計的前二十多年了。
鹿瓊沉默,與胡伙計世相似,只是遇到了謝秀才。
白九的聲音響起來:“胡哥,你早說呀。”
他道:“那個什麼胡員外影響掌柜的鋪子,那就是他不對了,你放心,我會解決這事的,不然掌柜會發愁的。”
雖然白九應下了幫忙,胡伙計聽得卻實在知道該怎麼說,鹿瓊被白九的邏輯說得又好氣又好笑,可抬頭,就看見白九抱臂,笑看著。
一時間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最終還是胡伙計嗓音干地道謝結束了這一切。
回到家,鹿瓊想起來這些天,還是忍不住搖搖頭,沒想到后白九開口。
“我是認真的,你要是愿意,我想陪你一輩子。”
鹿瓊沒回頭:“十九歲的你,可不一定愿意。”
“他愿意,”白九認真道,“沒什麼十六歲十九歲,我只是腦子壞了,可沒壞,我很能打,學問也不錯,還長得好看,你要不要試試喜歡我。”
鹿瓊沒回話,白九沉默,也沒有再提,只要鹿瓊不趕他走,日子還長呢,白九很樂觀。
他堅信哪怕自己恢復了記憶,依然還會想留下來。
可惜還沒等他趁熱打鐵,鹿瓊的院子來了新的客人。
空照小和尚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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