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慶華十三年,江左發生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大梁三司使沈謙因涉販賣私鹽大案而遭查辦獄。
大梁朝廷以戶部、度支、鹽鐵轉運三使合稱三司,沈謙乃三司之長,位居計相,總攬江左錢穀出納、租賦及鹽鐵專賣之務。沈謙以職務之便中飽私囊販賣私鹽,貪墨之資有百萬之巨,此事一出震驚朝野。
這沈謙不單貴為當朝計相,還兼為江左世家沈氏之家主。江左之地,素以世家門閥為貴,尤以齊、沈、傅、韓四姓為最,沈謙事發之後朝廷便下令嚴查沈氏一脈,卻發現其滿門皆牽涉其中,上下沆瀣一氣、恣意斂財,在豫章、鄱、南康等郡大肆兼併土地,致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
隻是,因其時沈氏乃僅次於齊氏的江左第二世家,家族勢力盤錯節,因而相護使百姓投告無門,此害已數十年之久。梁皇震怒,將沈氏滿門下獄,沈謙夷三族,其餘族人視涉案深淺分彆以革職、流放等罪,為當年街頭巷尾婦孺皆知的一樁大案。
沈西泠的夢,就開始於慶華十三年的冬天。
建康城南擁秦淮、北倚後湖、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素來乃是華天寶鐘靈毓秀之地,那一年的冬天卻罕見的多雪,而父親最後一次來看和母親的時候,正下著那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
那段時間母親又生了病。
是個麗而弱的人,隻是常年纏綿病榻,沈西泠那時候小,不曉得母親害了什麼病,隻曉得父親每次見到母親病中的模樣都會出悲傷的神。但他素來是疼母親的,不願讓也憂慮,便每每都強作歡笑。母親那時子其實已經很弱,但曉得父親的心思,不願他更加傷,每回父親回來,都強撐病與他敘話談笑。
那一年沈西泠十一歲。
這是一個十分微妙的年紀,好似仍如孩一般懵懂無知,但又似乎約約懂了些事。譬如小時候不大明白,為什麼父親那樣疼母親,每個月卻僅僅來看兩三回,那時候卻漸漸開始曉得,因為母親是父親的外宅。外宅這個新鮮詞兒,還是兩年前那位找上門來欺侮母親的夫人說的,後來才知道那位著華貴的夫人是父親的妻子,謾罵母親是見不得的外宅,又謾罵是骯臟的私生。
弄懂了這件事以後,便進而曉得了為什麼不能經常見到父親,也曉得了為什麼不能同父親其他的兒一般與父親住在一起,而要和母親一起住在這個偏僻的小院兒。小時候的日子過得頗為清貧,母親那時候子還不是如此不好,有時會帶到街上走,們最常去的地方便是當鋪,母親會將一些父親送給的首飾當了給買書讀、買糖吃,是以一直以為父親出貧寒,直到那位夫人打上門來,才曉得父親是大梁當朝計相,還是世家高門的一族之長。
但並不怨恨父親,相反,很他並且敬重他,並且知道母親對父親也是如此。
父親是個十分儒雅隨和的人,生得高大且英俊,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是建康城中有名的男子,陛下的妹妹昭和公主當年還曾思慕父親、想嫁給他為妻,隻是後來知道父親那時已經娶了妻,因此才憾作罷。
父親很溫,每回來都會給沈西泠帶禮。他手很巧,給帶的東西多是他親自做的,有時候是木頭雕的小人兒,有時候是些彆的小玩意兒,件件都很讓心儀。可惜父親待在們邊的時間總是很短暫,但隻要他來,他們三個人便都很開心。母親的神會好很多,父親會親自庖廚給們做飯,飯後陪著們一起在小院兒裡散步,晚上會給們說故事。他似乎有說不儘的故事,有些是誌怪傳奇,有些是才子佳人,偶爾讀一些山川遊記,也令們喜歡。隻要他在,母親便很高興,沈西泠也很高興。
建康城下大雪的那一天,父親來了。
他來的時候旁並無香車仆役,穿著樸素的麻布裳,外頭穿戴著蓑笠,冇有撐傘。沈西泠隔著院子看見父親來了就很高興地朝他奔過去,父親滿的雪,見跑過來便將抱起來,隻是又很快就把帶回屋裡,怕著涼為拂去落在發間的雪。
沈西泠想像往常一樣同父親撒、同他討上次央他做的草編的小蚱蜢,但察覺出那天父親的心有些低沉,似乎有心事的樣子,便冇有再纏他。
一向是個很懂事的孩子,而且有些敏。邊的一切事往往都需要自己去發覺,譬如母親是不是在強撐病,譬如家裡是不是其實已經冇有了錢。從不想給母親添麻煩,因為素來知道母親過得很艱難,便從來不多問,隻是自己多留心,等發現了什麼也絕不多說話,怕母親因此難過傷心。
那天父親進了房中與母親說話,還不到晚飯時候便匆匆地要走。
沈西泠那時其實很捨不得父親。已經快一個月冇有見過他了,很想吃父親做的菜,很想聽父親說的故事,今天下了雪,第一次見到下雪,還想和父親一起去院子裡玩雪、聽父親念與雪有關的詩文。
可是冇有挽留父親,隻是沉默著替母親送父親走。
那天父親很不尋常,他走的時候似乎非常悲傷,蹲下來將很地抱在懷裡,著的頭髮不停地的小名兒:“文文……”
父親好像哭了,又好像冇有。
沈西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那天父親走出柴門時步履似乎有些踉蹌,他的背影在漫天風雪裡漸漸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父親的一點影子。
次日,和母親的小院兒闖進了許多持刀穿甲的士兵。
很害怕,因為上一次有人如此蠻橫地闖的時候,是父親的那位夫人帶著人來的,們侮辱母親,還打了們。怕那一切再發生,卻又約覺得這一次說不得還不像上次那樣簡單。
母親卻似乎早有準備,穿得整潔而麵,地拉著沈西泠的手。
們被關押進了大牢。
與們一同被關的還有許多不認識的人,幾乎都姓沈。這些人中有男也有,分在不同的牢房,沈西泠想知道父親是不是也在其中,向旁人打聽,才曉得們被關押的地方作尚方獄,而的父親不在這裡,他被關押在據說更為森可怕的廷尉法獄。
在牢獄之中知道了關於父親的許多事,細數起來恐怕比以往十一年加起來都要更多些。那些人說的父親是一個昏庸無能的主君,他對外貪婪、草菅人命,將百萬之巨的資財斂自己的口袋,對又不能約束族人、匡正子弟,致使沈氏百年世家朝夕間毀於一旦。沈西泠不知道百萬之巨是個什麼分量,需要母親當掉多支釵子才能換來,隻曉得所有人都在罵的父親,罵一個那樣溫和敦厚的人。
與牢獄的所有人爭執,母親卻阻攔。那個時候母親其實已經病得很重,牢獄,那一年建康又格外寒冷,母親在牢裡染了病,卻瞞著不讓知道。那個時候也很不,每天似乎隻知道哭,母親便隻抱著,對說:“文文乖,文文再睡一會兒……”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有半個月,或許有一個月,也或許隻有短短的四五天,沈西泠如今已經記不確切了,唯一記得的是,後來的某一天,有人來救們。
和母親被獄了出去,那些天時常有人被這麼帶出去,多是一些男子,也不知是被去做什麼,隻是回來的時候便滿汙。以為和母親也會如此,冇想到那獄卻將們悄悄帶出去放了,一個帶刀的遊俠接應了們,要帶著們出城逃亡。
那遊俠自稱是父親安排來救們的,沈西泠聽了這個訊息後快樂得不能自已,想父親既然能做出這樣的安排,想來他們一家人終究能有團聚的時候,便問那個遊俠:“我父親何時能來尋我們?”
那遊俠含糊地說“大人自有安排”,抬頭困地去看母親,母親卻隻是對微笑,眼中有那時尚且看不懂的哀。
遊俠要帶們立刻出城,隻是那時母親已經病得極重,在牢中了很多罪,已經神智不清無法行走,那遊俠見狀也隻得停留片刻為母親抓藥,而就是這一個停留,讓一切都了套。
父親就算手眼通天,尚方獄平白了兩個人的事也決然無法瞞太久,何況那時父親已經失勢。事被揭破後兵即在城中大肆搜捕,那遊俠見狀不妙,心知無法在城中繼續停留,便意圖趁夜帶們母出城。
原本守城的兵已經被父親的人買通,但搜捕令一出此事便生出變數,建康城的所有城門都添了許多兵,持刀佩甲,再難渾水魚。可那遊俠事先不知事生此大變,遂在城門前被兵攔住,幾番盤問後便發現他們三人可疑,立時便要鎖拿。
沈西泠那時其實也已染上風寒,隻是母親病得太重,也已經無暇顧及自。不過是靠一能一家團聚的妄念頂著,當那遊俠當著的麵被兵鎖拿之時,的希便忽然破滅了。
那是一個令多年夢魘的場麵:母親昏厥在懷裡,是那樣瘦、那樣輕,父親一隻手便能將抱起來,可是那時候卻得年的沈西泠不過氣來。跪倒在地上,眼睜睜看著那位來救們的遊俠與守城的甲士們殊死搏殺,卻被那麼多人輕易地擊倒,他被他們反鎖著胳膊按在地上,臉陷臟汙的泥土裡,看向的眼神中充滿愧疚與絕。
的眼眶和呼吸全都滾燙,眼前天旋地轉怪陸離,恍惚間不知道自己在何地、也不知道周遭發生了什麼。想也許隻是做了一場噩夢,等醒過來的時候母親還是好好的,父親也來了,會將上回想要的那個草編的小蚱蜢送給。
可是那個時候卻下起雪。
建康城十數年不曾下過雪了,那一年的冬天卻一連下了好幾場,冰冷的雪花落在臉上,將一切妄想都了斷乾淨,眼前父親與母親執手相攜的樣子像春江花月一樣變泡影匆匆褪去,眼前隻剩下一場皚皚的大雪,耳邊的一切聲息也忽然消弭,明明那時邊那樣嘈雜,在聽來卻彷彿是一片死寂。
就在那片死寂裡,恍惚聽到一陣銅鈴聲。
輿徐,自長街那頭駛來一輛馬車,香木車,四角綴著銅鈴,窗牖被一簾縐紗遮擋,看不見車中坐的人。拉車的兩匹馬高大健壯,馬蹄踏在尚未積起的、極薄的雪上,鼻中打出響啼、噴出白氣,在雪夜發出低低的嘶鳴。
即便在建康這等天下至為繁華之地,如此華貴的馬車也並不多見。沈西泠曾見過這樣的馬車,是兩年前上元觀燈時父親帶坐的。那是第一次坐馬車,還是如此華貴的馬車,自然十分新奇歡喜,父親見那樣高興,不知為何卻神憂傷,對說了好多聲“文文,對不起”。
至今都不曉得那時父親為何要對抱歉,隻是此時此刻卻生了臆想,以為是父親來了,那簾子一挑開溫和而高大的父親便會從車中走下來,將母親和都帶回家去。他會請最好的大夫為母親看病,會做一大桌子好吃的飯菜來安們,一定會吃得特彆香,母親會笑得特彆溫。
可那時隻聽到那一簾縐紗後傳來一個淡漠的聲音,是那馬車的主人在問他的家仆:“外頭何事?”
他的家仆躬回答道:“公子,正是風荷苑的那幾個罪奴,被軍爺扣了。”
“哦?”那人的語氣微微挑起來,“抓住了?”
他的家奴應聲,隨後恭敬地為他挑開了車簾,他便從車中緩步走出。
那就是沈西泠與齊嬰的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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