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道溪親自去戲園捉賊, 連秦箏都聽到了風聲。

　這戲園原是京城陸家的產業，后來陸家被打，名下不產業都落了歸順李信的墻頭草手中, 這戲園便是其中之一。

　比起其他產業, 戲園算不得重要，陸家忙著追回其他酒樓鋪子，一時半會兒倒是沒顧上戲園。

　岑道溪是楚承稷的近臣, 秦箏還以為是楚承稷要幫著陸家拿回這份產業。

　無意中同楚承稷提起，楚承稷卻道：“我從未授意過。”

　他將手中的竹簡放到案上, 修長的指節在宮燈下投出纖長的暗影，“陸家曾經如日中天，煬帝小兒猜忌, 茍延殘至今才又緩過來，現今的陸家掌舵人是個謹慎的, 不敢再讓陸家到風口浪尖上, 陸家倒臺后被瓜分的產業, 他們都只追回了部分。”

　原太子生母便是陸家。

　陸家最鼎盛時，盤錯雜的勢力網幾乎覆蓋了整個朝堂, 那時陸家還打算把家中嫡長也送東宮為太子妃。

　不過陸家很快就驗證了何謂盛極而衰。

　外戚勢力過于龐大, 原太子又有同武嘉帝一樣命格的批言，楚煬帝對原太子和陸家的忌憚一日多過一日，甚至懷疑原太子的批言, 也是當初陸家買通了欽天監的員。

　楚煬帝開始不留余力打陸家，陸皇后在后宮屢屢被其他寵妃上一頭, 陸太師在朝中的門生要麼被貶要麼被遠調, 原太子辦個什麼差事幾道釘子后, 還會被楚煬帝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數落。

　那時陸家和原太子一黨才后知后覺, 楚煬帝在著手對付他們了。

　陸家再勢大，手中卻沒有兵權，不敢幫著原太子徹底和楚煬帝撕破臉，只能伏低做小。

　原太子為求自保，開始敗壞自己的名聲，這才有了后來“見心起”求娶秦家的事。

　陸家在被楚煬帝猜忌的那些年里，黨羽折損了將近一半。

　有過這樣一個教訓，楚承稷收復汴京后，陸家便一直秉承中庸之道，之前郢州陸家還想著送個兒到楚承稷邊，京城陸家卻沒這個打算。

　他們若收回鼎盛時期的全部產業，必然又得得罪不權貴，小人最是難纏。

　陸家為了不再次為眾矢之的，只收回部分主要產業，剩下的那些，大可由楚承稷出面，收回后充國庫。

　陸家這樣一來，也算是賣了楚承稷一個人。

　只不過復國后百廢待興，楚承稷和秦箏都忙著理其他要政務，重頒法令，還沒顧得上清點李信占領汴京后、落墻頭草手中的房產地契。

　秦箏聽他這般說，心中不由疑起來：“那岑大人此行倒是頗為怪異。”

　楚承稷說：“借此機會清算汴京失守后被占的產業也好。”

　他起眼皮看了秦箏一眼，意有所指：“這筆銀子進國庫，你要選址建山海堰的頭一筆錢款，應該就能撥出來了。”

　秦箏假裝沒聽出他語氣中的調侃之意，捧著書面不改道：“那我改日同岑大人商量。”

　岑道溪起了查戲園的這個頭，手上興許已經掌握了不證據，接下來的事都給他去做再合適不過。

　楚承稷角扯出一個不太明顯的弧度，單手撐著下顎，靜靜看著秦箏不說話。

　秦箏本想裝作不知道，但他這麼一直盯著，也裝不下去了，只得抬頭問：“你一直盯著我作甚？”

　楚承稷說：“皇后，夜深了。”

　秦箏“哦”了一聲，就沒了下文。

　收回視線，繼續翻著手中的書頁，仿佛沒聽懂楚承稷話里的意思。

　楚承稷很有耐心：“晚間別看太久，傷眼睛。”

　秦箏道：“這本游記頗有些意思，懷舟先歇著吧，我看完這篇就睡。”

　楚承稷視線低垂，掃過手中的書封，問：“哪篇？我興許看過，可以講給你聽。”

　秦箏看游記更多的是為了了解各地方的風土人和地理地貌，但古人寫景，大多會升華到抒上去，每天批完折子，再看這些生難懂的游記，其實也費心神的。

　方才說想看完游記再睡，也是故意搪塞楚承稷的，本想看他做何反應，聽他這般說，便把隨手翻到的這篇游記名念了出來：“《始得西山宴游記》。”①

　楚承稷眉梢輕提，似乎沒料到看的是這篇。

　他一只手臂展開，示意秦箏坐過去，“此乃仕人貶謫后游歷所做，若不知其生平，不易讀懂其中喻。”

　秦箏拿著游記坐過去后，楚承稷攬懷，后靠著金線團花引枕，姿態頗有幾分閑散，修竹般的指節落到了游記第一行：“‘自余為僇人’，僇人，罪人也。”

　秦箏聽得認真，八角宮燈下面頰一片白，約能看到細小的絨，因為低頭看書的緣故，纖長的眼睫半垂著，時不時輕扇一下，好似墨蝶的翅膀扇在了誰心弦上。

　楚承稷側首看時，眸微暗，傾在潔的頸側吻了一記。

　秦箏頸后猝不及防地一涼，驚般抬起頭，看到楚承稷眸時，忍不住笑開。

　楚承稷在頸間淺嗅一口，問：“不裝了？”

　小心思被識破，秦箏半點不窘迫，反而整個人躺進他懷里：“你繼續講，我聽著的。”

　細碎的吻從頸側一路往下，楚承稷的嗓音遠比他呼吸平穩：“‘居是州，恒惴栗’，居住此地，常惶恐不安……”

　他聲線極好聽，在這種時候，更多了一醉人的低醇。

　秦箏一開始還能集中力去聽他說了什麼，后面卻只記得他滾.燙的呼吸噴灑在自己間帶起的陣陣戰.栗。

　他靠在榻上，攥著的腰讓坐下，勻稱的小臂上青筋凸起，用喑.啞的嗓音在耳邊繼續解說那篇游記：“……‘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此句便是釋然之意，仕途上不順的抑郁，都在眼前景中消弭。”

　他上也出了汗，秦箏幾乎攀不住他脖頸。

　他大手下后腦勺，仰頭吻時，還問：“阿箏聽懂這篇游記了麼？”

　秦箏腦袋里只剩一團漿糊，哪知道他后來說了些什麼，只能恨恨瞪他。

　楚承稷在這種時候笑起來極為勾人，他說：“沒聽懂也不妨事，我再講給你聽。”

　……

　秦箏被抱回床榻上，接連又聽了幾遍他極其緩慢的講解后，被再問及聽懂沒時，累得一手指頭都不想彈，卻還是狂點頭：“懂了的懂了的。”

　楚承稷在頰邊了個香，嗓音里著一笑意，顯而易見的愉悅：“以后阿箏再有不懂的詞篇，睡前問我便是。”

　秦箏閉著眼裝死，心說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

　清算舊產的差事，岑道溪辦得很是漂亮。

　他有手段，又是個不怕得罪人的，后還站著楚承稷和秦箏，那些個牛鬼蛇神犯到他手中沒掀起半點浪。

　秦箏驗收賬目時，夸贊岑道溪之余，順口問了句：“岑大人怎想起突查戲園？”

　岑道溪打了個腔：“為陛下和娘娘分憂罷了。”

　他不愿說實，秦箏便也沒再追問。

　幾天后，突然收到秦簡的一封參林昭的折子，秦箏眼皮突突跳了幾下。

　林昭去戲園不是一日兩日，岑道溪帶人搜查戲園那日，雖林昭翻墻跑了，但先前已有人瞧見林昭去過戲園，據聞還點了園子里的小生私下唱曲兒。

　秦簡沒在大殿上公然彈劾，只給秦箏遞了折子，只要秦箏想，此事便能下。

　秦箏琢磨著這事，暗中給秦簡通信的人，早不遞這個信兒，晚不遞這個信兒，偏偏在岑道溪搜查戲園后遞這個信，難不岑道溪那日搜查戲園是為了拿住林昭的把柄？

　秦箏仔細一想，林昭和岑道溪的確是結過仇來著。

　這下可把秦箏愁壞了，這二人一文一武，都是大楚重臣，他們往后要是在朝堂上斗法，還真是傷腦筋。

　秦箏當即命人傳喚林昭進宮，把去戲園喝酒點小生唱曲兒、被人抖到秦簡跟前的事同說了。

　“如今朝堂上正推行廉政，阿昭你去戲園聽戲尚可，小生單獨唱曲兒必會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

　林昭撓撓后腦勺，半是尷尬半是喪氣，在秦箏跟前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沒點小生，我就是找個地方喝酒，那唱戲的自己過來唱曲的。”

　秦箏自然知道林昭的秉，叮囑：“往后行事謹慎些，你和你兄長都是率之人，朝堂卻是一灘渾水，莫讓人抓住把柄，我信你，旁人卻不會。”

　林昭點頭，看著秦箏滿是愧意：“若是有人彈劾我，阿箏姐姐該罰就罰，莫要為我為難。”

　秦箏笑道：“這倒還不至于為難，今日召你進宮同你說這些，非是責怪，是未免以后你們兄妹人拿住錯。”

　說到此，秦箏話音微頓：“對了，我瞧著岑大人當日搜查戲園，八是沖你去的。阿昭，你如實同我說，你和岑大人是怎麼把梁子結到這麼大的？”

　秦箏同林昭親近，私底下見面鮮自稱本宮。

　林昭聽秦箏說起岑道溪搜查戲園的事，言又止，最終只干憋出一句：“我同岑大人之間，沒什麼梁子。”

　秦箏臉上分明寫著不信。

　林昭垂著腦袋，右腳前腳尖兒在地上畫圈，喪喪道：“他跟我提親來著。”

　秦箏剛喝到里的一口茶險些當場噴出來。

　嗆得直咳嗽，嚴重懷疑自己聽錯了：“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