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搖蒼樹影, 半窗聞松聲,四下好些大理石蓮花燈,還待點亮, 暫且立盡西。
屋子里人影疊著人影, 馮照妝迎到榻上去,冷眼朝范寶珠過來,帶著志得意滿的笑, “不是我要傷大哥哥的面,可再不說, 這個家,遲早讓人搬空了!今兒馮媽媽到門房上使喚人,不妨撞見這個小廝,懷里抱著一包東西,馮媽媽見他鬼鬼祟祟的,便了人將他拿住, 打開他的包袱皮一瞧, 竟然是咱們家的東西。”
說話間, 馮婆子捧上個包袱皮攤在炕幾上, “大老爺瞧瞧,這些燕窩阿膠麝香冰片雪蛤, 都是咱們家的。我打著問他他才說, 這些東西, 是……”
為難地朝范寶珠瞥一眼, 怯怯抑低了聲,“是咱們姨娘送到蓮花顛,使蓮花顛他帶到范家去的,不信, 可以請蓮花顛的表姑娘過來問問。”
范寶珠只覺腦子轟一聲,四下里將人一,急步過來捧起那些東西一瞧了半晌,冷笑出聲,“二太太,你想冤枉我也該出個新奇的法子,暗地里使個小廝來說幾句,就說我搬家里的東西回娘家。也真是好笑了,這些東西又不是咱們府里獨有的,外頭大一些的藥鋪子,使了錢就買得著。”
“咱們家的燕窩阿膠一向是太醫院辦的,明眼就能得出來與外頭的差別。”
馮照妝料到要如此說,由包袱皮里撿起一甕剝好的雪蛤油晃一晃,“再瞧這個,又如何開?滿京里,賣得上這玩意兒的,不是假貨就是次等貨,又都是只賣的,只有咱們家,都是宮里太醫院里先剝好拿回來的。”
范寶珠揭了蓋兒一瞧,猶如被人兜頭敲了一棒,只覺頭暈眼花,四站不住,著奚甯的一只膝蓋到地上去,眼地著他,“老爺,我沒有,我當家這幾年,何曾出過什麼差錯……”
話還未全,馮照妝揀了張梳背椅坐下來,撣撣上的浮塵搶了話,“快別說,你往日使莊太太在外頭幫你放印子錢,咱們都睜一眼閉一眼地沒計較,如今竟然往娘家搬東西,我就是再菩薩心腸,也難免要說幾句。”
“我沒有!”范寶珠狠瞪一眼,接著把奚甯的膝蓋楚楚可憐地晃著,“老爺,這些東西,保不齊是蓮花顛自己送出去的,請表妹來一問便知。”
奚甯被綿綿地晃著,心腸卻又冷又。他當然知道這些東西不是范寶珠送去蓮花顛的,但他半句不提,略微抬袖,“去請表妹過來一趟。”
丫頭往那邊一傳話兒,未幾花綢迤行過來,穿著妃緞掩襟長衫,半罩月魄的,像夕下,江河粼粼的波。
進了廳上,先四下福。馮照妝什麼也不多提,使馮婆子遞過來一包東西,小心問:“表妹,這些東西,你瞧著可曾眼?”
花綢婉地朝馮照妝瞧一眼,目清澈如雪,的心腸,卻是的笑意,“這是范嫂嫂前些日子聽見韞倩挨了打,子骨不好,又說我一向與要好,便給我了,讓我轉去與滋補子的。二嫂嫂,這些東西怎麼了?”
那范寶珠聽見,臉倏紅倏白,朝花綢直瞪過來,“你放屁!我什麼時候給你的這些東西,分明是你自己個兒買來栽贓我!”
“大嫂嫂真是說笑,什麼栽贓不栽贓?”花綢揀了椅子,慢悠悠坐下,一抬臉,還是慣常的溫言語,“我哪里來的錢呢?就我做活計掙那幾個錢,還不夠添燈油的,怎麼買得起這些?”
范寶珠被瞧得心,腦中一幀幀地過許多畫面,最終靜止在那雙冷冰冰的眼上。站起來,將馮照妝與花綢反復脧著,“是你要害我、還是你?!”
“沒人要害你。”
一扭頭,是奚甯漠漠的臉,他揮揮手,使人取來紙筆,須臾筆墨狀,“從此后,你與奚家再無干系,丫鬟打點好你的東西,仍舊送你回范家。”
窗戶里涌進來一秋風,吹得范寶珠臉巨變,不知哪里出了差錯,又是誰背地里使壞,或許人人都使了手腳,可忽然明白了,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誰都瞧不上,是自己把姿態擺得太高。
頃回過神來,冷笑漣漣,兩個纖細的肩笑得發,“你敢退我?滿京誰不知道,我一個家小姐對你深意切,你眼下要榮升閣閣員,你就不怕有人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到皇上吹吹風?你忘了你當年的戶部侍郎,就險些被名聲所累沒升?你待妻妾薄寡義,焉能善待天下百姓?!”
奚甯遽然笑了,將白箋扔在上,“你為妾,但我奚家以妻之禮待你,亦以妻之約束你。你無子、盜、口舌、不敬尊長、不教子侄,敗壞范家門楣,污我奚家門第。你是家,我不發賣你,仍舊退你回范家,讓范家自行置。傳出去,誰不說我奚甯宅心仁厚?”
在他無的眼里,范寶珠節節敗退,將馮照妝瞧一眼,見面上嗤笑漣漣,又將花綢瞧一眼,洇潤如霧的目像一勒死人的線。
最后返奚甯,他的耳眼口鼻到五臟六腑都是冷的的,從不掩飾,從見他的第一面到今天。
陡地哭起來,孤立無援地站在廳里,斜垮的肩,外頭,是螭吻向外,暮垂西山。
誰也聽見不見的哭聲,只是個側室,即便當過家,也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在王堂富貴中忘了份,可所有人都替記著呢,用嘲諷的眼,或是冷漠的。
先是年廊外進來提時辰,瞧也沒瞧范寶珠,過徑直走到榻下,“爺,今兒夜里都察院下福建巡鹽的季大人回來,兩位史大人在家設宴,預備著報稅的事兒。這會兒只怕幾位大人都到了,您也就換裳的功夫,耽誤不得了。”
奚甯拔座起來就要走。馮照妝也匆匆過范寶珠,將半個子撞得晃一晃,頭也沒回,忙追在奚甯后頭瞻,“大哥哥,這姨娘退回家去,往后咱們府上的瑣事,該誰來持?”
滿府里的正經主子,就只剩得,原該是當仁不讓的,可奚甯前頭瞥過腦袋來,淡淡推諉,“我眼下有事要忙,等我回來再說。”
最后是花綢走過了范寶珠,間噙著淺淺的笑意,聲音一如既往的和,“我和我娘不是這個家的正經主子,可嫂嫂好像忘了,你也不是。”
范寶珠只能瞪著,瞪得眼睛通紅,眼淚一顆接一顆地從面上滾下來,剝落出脂下原形,蒼白得似一森森白骨。
干燥的秋將墜不墜,撒在縱橫曲徑上,風帶著涼的花香,吹得花綢難得愜意。
這一天與那年途經兩個月顛簸剛到京的那天何其相似,在途經多年細碎而折磨人的顛簸后,又重新對富貴京師,生出了憧憬。
正曳搖釵地往蓮花顛那頭走,驀地聽見奚甯喊:“表妹,我聽丫頭說姑媽病了?要不要?”
回轉過來,人已到了跟前,福了個,些微僝僽,“不是什麼大病,就是有些咳嗽不停,從澗兒生辰前淋著點雨,一直拖到如今還沒好。表哥去忙你的,我這會兒回去侍奉娘吃藥。”
二人照舊分道,奚甯原要往大喬屋里換裳,可走到半路,云履忽頓,吩派年,“回屋里去丫頭找裳送到蓮花顛里去,我在那邊換過,你去外頭套好車等我,我一會兒就出來。”
繡簾低垂,綺窗閉夢,剩得殘點點。奚甯甫進屋。見奚緞云睡在床上,才吃了藥,還吭吭地捂著咳嗽。
咳得他心也了,忙拽了春凳坐在床前,“姑媽,我人請了太醫來,一會兒就能到,您是哪里不痛快,只管同太醫講明,別怕費事兒。”
奚緞云見他還穿著補服,心里一霎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大約是病中的緣故,益發顯得溫羸弱,眼淚恍惚閃著水星,“你裳也沒換,怎麼就著急來了?”
說話要撐坐起來,奚甯忙攙扶,握著兩條乎乎的胳膊將人提起來,心也跟著得不樣子,“剛打宮里回來,聽說您病了,就來瞧瞧。”
奚緞云只覺兩條冷冰冰的胳膊被他一握,有些回了溫,像被照到全的骨頭里。
白白的頰腮上浮起一抹病的紅,掣了掣被子,“也不要,就是著了涼,有些咳嗽,不耽誤你,你快回屋里歇息去。”
他將兩個枕頭壘在背后,半扶著的肩,“不要不要,你老是這樣講。”
攙坐好,他正要落回杌凳上,不妨一錯臉,隔得幾寸瞧見霧蒙蒙的眼睛,在夕淡淡的返照下,仿佛晚江上的一點漁燈,是黑幽幽的天地中唯一的歸。
屋外的金樹被風簌簌挹,沒頭沒腦地扇出奚甯些許悵怏的話,“大喬起初病時,也老說不要,請太醫抓藥,嫌藥苦,背著人倒了,拖到后來,人就沒了。”
“我吃藥的、”奚緞云陡地抻起腰,語氣帶著急,好像急于他安心。想想不妥當,又下去靠著,“大喬子好,千金之軀,那年在我家那破院子里頭住著,還說好,可見的心地。”
說到此節,奚甯垂眼一笑,緘默半晌,倏地把眼抬起來,像是下了什麼決心,目堅毅,“大喬亡故多年,我也熬了多年,邊除了桓兒,就是公務。如今有你在這里,很好。所以,你能平平安安不讓我憂心嗎?”
這話兒講得過于曖昧,既像個晚輩說的,又像個別的什麼人。奚緞云不好應答,只好半垂著臉不吭聲,十個手指頭在被子上絞著條湖綠的絹子,仿佛攪了一潭死水。
岑寂里,他又壯著膽子追說:“我知道你謹慎恪本,最怕惹事,不愿意勞人。但這家里不姓范也不姓馮,姓奚,你什麼委屈,大可對我說,我若為你做不得主,還算什麼一家之主?”
“姓奚”,真巧,也姓奚,含糊的口齒間,別人都了外人。
等了一會兒,見還是沉默著,似乎有一不抗拒,他便在同樣的沉默無聲里笑了。又嫌半垂的紗帳擋了半張臉,抬手將帳子收折幾回。
以致奚緞云總算逮著個時機打破尷尬,瞥他一眼,“甯兒倒細致,這些事隨手就做。”
“自大喬沒了,許多事我都習慣了自個兒做。”他直勾勾盯著,和煦的眼睛里近乎藏著某種暗示。
奚緞云又垂下臉,病紅的丹霞虛浮在臉上,艷靨人。奚甯不知哪里來的膽,就這麼目不轉睛地瞅著,越瞅,的眼垂得越低,他越是歪著臉,去打撈險些埋在被子里的眼。
相顧無言的追逐間,好似有一場綿綿的春雨飄落,潤細無聲。
“表哥。”
倏聞花綢的聲音,兩個人一齊倉皇地把眼投向門簾,見花綢半著簾子,嵌在窄窄的掛落飛罩間,往屋里探眼,“有丫頭說是來給您送裳。”
“噢,”奚甯拔座起來,有些踞蹐地在原地踱了幾步,“進來吧。”
在長輩屋里換裳,里頭又穿著中,似乎也沒什麼不規矩。奚甯逮著這個空子,一步也不舍離,就站在窗戶底下,摘了烏紗帽。
奚緞云遠遠在寶幄間瞥一眼,瞧見他一副寬闊的背脊展,白中里,兩側肩胛骨凸出一塊,堅實有力。剎那間由脖子涌上來,兩片腮紅得似要滴出,像一朵沾滿的芍藥,沉沉地垂下去,卻自灼燒的中,揚起一絢爛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