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晏亭與王后站在臨淄王的背后，與皇帝中間還隔了不人。

　齊氏諸王高大，又間或有李延照等魁梧武將所遮，因此視線所及，唯能看見人之中齊凌負手而立的肩頭。

　朱晏亭心突突而跳，五紛雜，許多念頭掠過——

　揣測李弈的來意，應是先博得君王贊賞，在龍大悅獎賞他的時候，懇請皇帝中止自己和吳儷的婚約。

　然而李弈并不知曉那日乘輿上發生的事，是以全然不知皇帝對他抱有敵意。

　朱晏亭不能預測他會何時說、怎麼說，也難以預測皇帝會作何反應，發多大的火。

　當著外來使節、齊氏諸王等，誰也無計可施，只得眼睜睜看著。

　緩緩收拳握，指尖便重重叩上去，得指甲蒼白。

　聽李弈的聲音朗朗響了起來。

　“末將章華郡領寇事護軍李弈，叩見陛下。”

　高臺上，安靜了一陣。

　伴君側的李延照覺察有異，向側邊掃了一眼——皇帝一手握佩刀之柄，因自上而下俯視之故，目顯得有些銳利。

　李延照不知哪個關節出了問題，滿腹疑琢磨時，冷不丁對上了皇帝斜視過來的一個詢問眼神。

　“此人屬章華郡都尉調配，當駐守章華，非令不可擅出，為何會由卿舉薦？”

　李延照心頭咯噔一下，忙據實以告：“臣陪同陛下祭玄祀那日，觀此子眨眼間制服雙馬，勇武難當，正當用人之際，臣起才之心，故為陛下舉薦。”

　“卿果有識人之才。”

　此乃肯定之言。李延照先是心頭一松，見天子面上殊無喜，又悄然無聲的繃了。

　伴獵的齊氏諸王察覺氛圍有異，臨淄王齊雍溫文厚道，意圖打圓場：“陛下，此人真是猛士啊。能馭馬中天馬，也是人中之杰，陛下西北用兵，正缺這樣的男兒，區區章華郡護軍屈才了。“

　齊凌笑了笑，順著臨淄王的話：“叔父所言極是，不僅此人該賞，大將軍李延照慧眼識才，更當厚賞。”

　李延照忙道：“臣不敢。”

　齊凌再度看向跪拜的李弈：“你先說罷，你想要什麼賞賜。”

　李弈復行長跪俯首之禮，青袍在手中展開，又聚攏，復斂一，以額相抵。

　“臣不為自己而來，只求陛下一道恩旨。”

　“臣，請萬死，叩求陛下下旨，廢除章華郡守納章華長公主之為續弦的婚約。”

　一言既出，四周皆是靜了一靜，繼而，如一時激起千重浪。

　李延照大驚失，疾喝“住口！”

　然而已經遲了，李弈的話一字字鏗鏘有力，已清晰的、悉數說罷。

　臨淄王后猛轉過頭，看向后的朱晏亭，朱晏亭面蒼白，也向。目無驚詫之，顯是早有預料。

　諸王面皆為之變，章華長公主之名天下皆知，的獨生與皇帝一段“神”之說也一度傳為談。

　與之一同甚囂塵上的，是皇帝悔婚，另定他人的傳言。

　其實婚約并未玉，齊凌若無心立朱晏亭為后，朱家要另配他人也無可厚非。

　何況前日齊郡三百巧婦都在趕制皇后大婚要用的裳了，朱家聽見風聲，另外訂婚也屬理之中。

　表面上，朱氏配給章華郡守也算般配。

　可，作續弦卻過分了。

　李弈故意在諸王皆在、番邦使節也在的鎮重場合將這句話說出來，正是重重的將了皇帝一軍——讓天下知道曾與天子論婚配的子，嫁給別人作續弦，畢竟也是墮損天子面的。

　這句話說出來的同時，已經注定朱晏亭不可能嫁給吳儷，齊凌就算是為了避免非議，也會中止這門婚事，與另配良緣。

　同時，也幾乎注定了李弈腦袋將會落地。

　以臣挾主，死罪。

　諸王外使在場，語涉宮闈帝王私事，死罪。

　大不敬，死罪。

　再寬仁的君主，也不會由得臣下如此挑釁要挾。

　四下里噤聲一片，連一向得圣寵的李延照嗓音都有些抖：“陛下，臣并不知道此人——”

　齊凌抬起手，制止了他接著說話的打算。

　他面上甚至笑意還沒有完全褪去，只是角勾起的弧度，涼令人心里生寒：“李弈，你替朕馴服天馬，朕視你為猛士，惜你的才能，便給你一個辯解的機會。”他手一抬。

　羽林軍執金吾會意，當即拔劍出鞘，金燦劍倒映日，雪白劍如水流瀉而出，輕輕搭上了李弈的脖頸。

　李弈慢慢直起上，那柄劍的劍也隨之慢慢上移。

　馬場風嘯，青袍烈烈飛舞，他跪在地上，眉目沉靜，眼眸堅毅。

　彈指間，他頭顱就可能落地，決斷他生死的長劍就橫在頸上，而他似渾然不覺，甚至沒有一常人應有的本能抖。

　李弈道：“臣罪當萬死。然臣實無半點不敬君上之心。”

　“古之豫讓，漆吞炭，報智伯知遇之恩。古之聶政，棄墮市，亦劍刺韓相，償知己之。臣雖鈍駑，不敢與古義士比肩，亦知為人當知恩圖報，臣布白，深已故章華長公主之恩，方能執堅銳、治隊旅、得效命君前。不忍見故主之蒙難，人欺凌，而坐視不管。”

　“臣……走投無路，唯有求助陛下。”

　他一片剖白，忠義昭彰，令人容。

　然而最需容的那個人，似毫不為所，只是冷冷一笑：“卿果忠義之士，搬出豫讓來，莫非想要朕也學那趙襄子，也饒你一命？”

　李弈頓首道：“臣不敢，請斧斤。”

　罪人伏首，延頸戮，因姿勢之便，劍就在他的頸側。

　羽林軍的執金吾暗暗運力于手腕，鋒利的劍刃割破了他脖頸的，淋漓，甜腥味飄散。

　那匹剛剛被馴服的天馬引頸嘶。

　數百人目之所聚，等待著齊凌最后的發落。

　眼看青袍青年將軍就要殞當場，千鈞一發之際，忽聽得“哎喲”一道聲，響起在高臺上。

　諸王被此聲吸引，回過頭來，見是臨淄王后以手捧心，昏然絕倒，側一冠玉冠、著绔褶的侍以手攙扶，輕喚“王后？”

　隨侍君前的監也均來扶。

　這一打岔，高臺上眾人的目都被引到這里，臨淄王詫異問：“王后怎麼了？”

　王后額上冒汗，面泛白，攥口襟，蹙眉輕聲道：“妾不耐，一時懼怕，失禮了。”說著就要向齊凌行禮告罪。

　皇帝心緒不佳，虛抬一手，示意監扶。

　而就在他轉回臉的片刻，侍奉在臨淄王后畔的侍抬起了頭——

　數十尺之距，忙作一團的宮娥監人影之間，匆匆一瞥，亦能看清的面容。

　視線相接，不閃不避。

　皇帝原本不經意半掃過的目，慢慢轉了回來，而后，定在了面上。

　與初見時不同，齊凌這日并未著威嚴繁復的十二章紋星辰日月，只著錦袍玉帶，佩雙印鮫刀，不遮冕旒，便能直視他的面容。

　與想象中大抵相同。

　頎長俊朗，龍章姿，軒軒韶舉，湛若神君。

　今上自小聰穎拔群，六歲為太子，十六歲登基，可謂天子驕子，一路順遂——

　他和出草莽的先祖與他寬厚而溫文的父親完全不一樣。

　是王朝歷經數代帝王以后，用君子之則、帝王之、肅肅之禮、雅正之音，集無數博學鴻儒心培育而出的年輕帝王。

　齊氏諸王映襯之下，這張面龐年輕明亮得似能掐出水來，然而軒昂之姿，帝王威儀，令人不敢直視。

　更何況，他如今還在盛怒之中。

　朱晏亭卻渾然不懼，超出禮節的，雙目盈盈，癡癡的看著他，似是看不夠一般。

　又未膏沐，風塵仆仆而來，玉冠微墮，發髻漫垂，兩三縷掛落臉畔。

　略略狼藉之態，愈襯得明艷臉龐上，微揚的目，泫然泣，楚楚人。

　張開口，無聲的喚——“陛下”。

　……

　扶桑苑的圍獵草草結束，李弈被收監候審。

　天馬撞上了黃金籠轡，引回廄中。

　皇帝送走使節，遣散諸王。

　臨淄王陪同臨淄王后回迎暉閣延醫請脈。

　日頭將落，紅彤彤墜在西邊，瑯玡臨海，蒼梧閣可聞汐之聲。

　海浪的水聲勢浩大，不比章華之溫和長楚，而是攜萬鈞之力，拍落礁石，水花飛濺。

　蒼梧臺的長廊像掛在天上的橋，連通一半醉于晚霞千里，一半沉深沉夜的天幕。

　宮室開，兩側已點上宮燈，均作仙鶴延頸形，蘭燭如脂膏，煙氣皆順仙鶴脖頸而下，只有馥郁醇厚的香味，聞不見半點煙火氣。

　朱晏亭的影從廊上華燈之間走過，已稍作休整，沐浴蘭湯，步履輕移，隨著作緩慢的行走，絳紗復流曳如火霞。

　踏宮室，空空，屏退了大多侍從。

　足踏上去，都能聽見幽微的回音。

　沒有抬頭，宮室怪異的沒有人引領，只得估著皇帝應該端坐中堂，忖度躑躅，小心翼翼，慢慢走近，在座椅前十來步的位置停下，伏地長跪叩拜：“拜見陛下。”

　才叩首，冷不丁聽見左邊淡淡的一聲：“拜錯了。”

　傳自宮室東畔的帷幕，燁燁有刀兵，竟像蘭锜室。

　“……”

　朱晏亭覺得他是故意為此，卻不敢稍有不悅，起來，從善如流走過去，復對著帷幕下拜，額頭壁，姿態乖順，裾宛然鋪陳，若一朵才從廊邊摘來的晚霞。

　腳步聲自遠而近，聽在面前幾步，聲音從頭頂傳來：“兩度見阿姊，都是長跪如此，叩首請罪，朕都有些看倦了。”

　朱晏亭一怔，然后緩緩收斂袂，直起上，復站了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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