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殯天

冬天白日短，這個時候天依然是漆黑的，宮裡夾道上仍點著燈，卻照不了太遠，靜謐之極，楚昭換了大服，匆匆跟著安喜進了宮，進了元狩帝起居的泰安殿，看到寢居前早候著了十幾人，站著一群閣大臣、德王楚昀、瑞王楚霄和幾個輔政過的親王、宗正令都在那裡，全都是奉召前來，楚昀臉慘白，兩眼通紅，看到楚昭前來，眼神裡帶了一怨懟，楚昭的心沈了下去。

這時殿門打開，閣首輔張端禮及三公太傅段澄、太師喬行簡、太尉章鑒走了出來，張端禮手裡捧了聖旨道：「皇上有旨。」

眾人忙跪下，卻都心裡明白，這是詔了，楚昭耳目隆隆作響，忍不住四看了看，想看有沒有見到雙林，這就是他傳信給自己讓自己勿反的原因嗎？父皇明明……明明才四十多歲，年富力強，之前郊迎、朝堂理政事都是井井有條，一徵兆都沒有，怎麼可能就突然傳下繼位詔書了？只聽張端禮唸了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之後，唸出了最重要的一句「皇太子楚昭，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眾人磕下頭去，道：「臣等遵旨。」，張端禮輕咳了一聲低聲道：「諸公請退，皇上請太子殿下進去說話。」

楚昭只覺得腳下綿不定，耳朵嗡嗡，進了寢殿，榻上頭，元狩帝正躺在那兒，他雙眼深深地凹陷下去，臉蒼白沒有一分氣，枯乾青紫，鬢邊髮雪白一片。楚昭幾步撲了上去，心裡又酸又苦，甚至對自己前些日子的那點大逆不道的反心自責愧疚起來，他啞聲喊道：「父皇！」

元狩帝睜眼看他，微微笑了笑：「皇兒……我……這是要去見你娘了，也不知道你娘還肯不肯見我。」

楚昭淚水泉湧而出，喃喃道：「怎麼會，父皇一向龍康健，如何會如此。」

元狩帝搖了搖頭，聲音細弱：「自你母后去後，我就添了心悸之癥，這麼些年來，我殫竭慮，費盡心神，謀定後，夜夜不得安眠，總算步步僥倖，也虧得你沒辜負我和你母后的辛苦教養，咱們父子聯手，終於清朝野，還我兒一個清明朝堂……我也總算有臉去見你母后了……你大哥蠢是蠢了些，到底是你親兄弟，如今也算得了個賢名，若是他一直安分，你就讓他好好做個富貴閑王便好，四皇子還小，其母卑賤，不足為慮，你只好好養著他大了封個親王便好。如今藩王全撤，諸王都翻不出什麼大浪來，料我兒今後不會再和我當年一般，忍氣吞聲，掣肘。太后那邊，你莫要管，不過是一老嫗，手裡無人，什麼都做不了了，你敬而遠之，就替朕還了的生恩也就罷了，貴妃，我會帶走，你不必擔憂，自此以後，希你勵圖治，做個好皇帝，莫要像朕一樣，窩囊了大半輩子……」

楚昭含淚聽元狩帝述說後事，元狩帝了手輕輕楚昭低聲道：「時間太，還有兩件事未辦好，一是你妹妹的婚事，我選了許久都沒有選到合適的人，年紀也還小，不能之過急，只好等你來做主，好好給選個駙馬，莫要讓人欺負了去；二是你的繼妃，朕也還沒來得及給你挑個好的，當初給你選太子妃，諸方掣肘，只能勉強選了個，到底福薄了些，如今等你登基後，皇后人選，就由你自己選定吧，選你喜歡的，或是以此為籌碼，選個能籠絡重臣的，都可以，隨我兒高興……」

楚昭聽到這裡，更是心裡慘痛，嘶聲道：「我會好好照顧妹妹……」元狩帝收回了手，元狩帝咳嗽了一聲，輕輕道：「世間本無十全十之事，我兒，你是我最驕傲的兒子，只是有一個弱點……為父今日，就替你除去……惟願我兒今後再沒有肋……心如銅墻鐵壁刀槍不……」

楚昭滿眼通紅含著淚水跪著擡頭去看元狩帝，眼神迷茫，不解其意。

寢殿一側厚重繡著暗金龍紋的帳幔被拉開，楚昭轉頭，看到幾個侍肅立圍繞在一張春凳邊，一個穿著紫侍服的侍被捆縛在一張春凳上面朝上，面上已被覆上了一層打的淡黃的桑皮紙，看不清面貌，只看形頗為瘦削，他側一個侍正將一張桑皮紙放在水盆裡打後再緩緩覆蓋在那侍臉上，作輕緩仔細，卻一不茍的將漉漉的紙緩緩抹平，被捆著的侍口急劇的起伏著，整個子痙攣一般的掙扎卻毫無濟於事，被捆縛在春凳一側白皙的手腕已掙出了，青筋凸起，整個過程一點聲音都沒有，彷彿所有聲音都已被牢牢封在了那慢慢變乾的紙張下，在宮裡多年的楚昭知道這是一場宮裡常見的「加」，時常用來懲罰宮人或者供，一般只需要五張桑皮紙，被行刑的人就會在痛苦的窒息中無聲無息死去。

他茫茫然看了一會兒又轉向元狩帝，元狩帝半垂著眼皮，臉上帶著一漠然——猶如他一貫的表，無悲無喜，彷彿被一道閃電雪亮劈開天空，楚昭眼睛睜大，瞳孔，忽然反應過來那春凳上的是誰！他駭然向前撲了一步，複又跪下道：「父皇！不關他的事！他沒有什麼錯！父皇！求您饒了他一命！」

元狩帝睜開眼睛，衰弱地道：「我兒，他有沒有錯，只在你……你乃我大乾的未來之君，他有沒有錯，只在你在乎不在乎他。」

楚昭猝然轉頭看向正在被酷刑折磨的人，忽然瘋狂磕頭對元狩帝道：「父皇！求您了！求您了！饒了他！」額頭沈重的磕在地毯上，發出了笨重而驚心魄的聲音，他張了，含糊得幾乎哭泣出來的聲音道：「父皇！孩兒邊沒幾個知心人……求您饒了他！」

伏在榻上垂危的王者，在自己兒子聲聲泣的哀求聲中，依然猶如日暮垂危的獅子一般，無於衷地閉上雙眼。殿角金柱上的盤龍猙獰懾人，似要從柱子上破雲而出，撲人而噬。

那驚心魄的行刑沒有被年邁的帝王停，於是依然靜默地施行，又一張被打的桑皮紙被緩緩在了面容上，那被捆縛著的韌的軀掙扎開始漸漸無力，口的起伏開始漸漸放緩，細瘦的指尖無力地低垂下來，楚昭轉頭目眥裂，他從來沒有一刻這樣清晰的面對自己的無能和弱，面前就是他攀登多年將要達到的權力的頂峰，而伴隨著這個寶座的得到，他將失去一直默默跟隨著他的人。

春凳上的掙扎已經停止，不知是他已經放棄還是已經死亡，他聽得見吧？父皇言出如山，他也認為自己會放棄吧？他也知道自己的弱無能吧？他是什麼樣的心去迎接死亡？死亡！這個詞在楚昭腦海中驚現，他再也不能見到這個人，他見過三弟的死亡，冷的小小軀被侍裹起來，他見過母后的死亡，安靜而寂寥地死去，有著太多的憾和不甘心，他在戰場上全力拚殺，在斷肢殘中拼出路，他跋山涉水回到京城，以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

可是，不能是他，不能是傅雙林！

楚昭霍然站了起來，不顧一切猛然衝了過去，一掌將那正要往下桑皮紙的侍扇了一掌，那一掌力度極大，小侍被直接扇跌在一旁，幾名侍都睜大了眼睛，卻並不敢上前，楚昭已迅速將雙林面上的紙揭開，看到他青白的臉上一都沒有，整個人荏弱得讓人心悸，雙眼閉著，裡塞了帕，因此一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楚昭將他裡的帕了出來，手使勁去解那繩索，手指幾乎都被繩索勒紫，才將雙林從那長凳上解了下來。

楚昭忽然聽到後頭元狩帝呵呵的笑聲，他抱著手裡這而輕的軀，看到他前終於有了細微的起伏，心裡稍定，轉過頭愴然看向元狩帝，元狩帝在床上大笑著卻到底氣力不濟，上氣不接下氣，整個臉都變得青紫起來，手按著口，面猙獰起來。安喜過去扶著他，元狩帝雖然聲音細弱，卻雙目炯炯，他嘶聲道：「我兒！這是父皇教你的最後一課，想要什麼東西，自己去拿，莫要等！莫要求！等是等不到的！這天下除了你自己，誰都沒有辦法讓你永遠得償所願，哪怕你已坐擁天下，穩勝券，在你不小心的時候，一樣能有人從你手邊奪走你最想要的東西！」

他力咳嗽，角有了湧出，楚昭大駭，將雙林放下，又撲到了元狩帝床前，元狩帝笑著含淚手，楚昭手握住他的手，元狩帝低聲道：「朕一直等你帶兵親自殺回來，拿下這至高之位，削藩是一次，平是一次，可是我兒仁厚……你父皇我心裡又是失，又是驕傲，只是你今後要牢牢記著這個道理，有些東西，不是你至高無上，就能留得住的，特別是人心……求不得，等不到，想要，就自己拿，不要後悔……」

元狩帝的手垂了下來，楚昭擡起頭，悲慟大喊：「父皇——」那聲音彷彿在嚨裡就已破碎不聲，猶如泣一般，令人聞之淚下。

安喜噗通跪倒在一側，含淚喊道：「皇上……殯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