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夫人一句話退妯娌,便靜靜站到一旁,不再言語。倒是一直扶著哭哭啼啼的董舅母的新婦董呂氏飛快抬頭看了蕭夫人一眼;誰知蕭夫人仿佛側頰生了眼睛,一轉頭正對上的眼睛,深深看了一眼,似有深意。
董呂氏心中大駭,忙低下頭去。
那邊廂,程始還跪著對著程母解釋:“……我之前就在信中與阿母說了,舅父手腳不干凈不是一次兩次了,虧得我就在跟前,能補上的補上,能瞞過的瞞過。可半年前的宜之戰,萬將軍在后頭養傷,我被調去了韓大將軍麾下領兵,我總不能領著舅父到韓大將軍麾下去管軍械罷。走前我好說歹說,誰知舅父連這幾月都忍不過,人逮住了!阿母我怎辦?!難道我放過這般大好機緣,不去搏富貴功名,只為著看牢舅父一人?!”
程母一時語塞,早知弟盜竊,不過仗著兒子遮掩一直睜眼閉眼,如今被問及,哽了好半天才道:“那如今你舅父怎辦?難道他去死?被抄家?”一聽見‘抄家’二字,董舅母哭得更大聲了,鼻管下拖出兩道濃黃,俞采玲惡心不已。
程始很腔的表示為難:“非是不愿,實是不能。”
一聽這話,程母頓時撒起潑來,拿出當年上山下田的健壯臂力和雄渾魄,一腳踢開地板上原本放俞采玲湯碗點心碟子的小案幾,把屋陳設砸得一片狼藉。又將鐵鉗般揪住程始的前襟,伴著口沫橫飛的又哭又罵:“你這黑了心肝的豎子!你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你舅氏去死呀…我,我這就去告你忤逆…”
兒不孝可以去衙告忤逆,輕則罰錢挨杖,重則罷免職——這個餿主意還是葛氏貢獻的,這些年程母常用來拿兒子兒媳,效果甚佳。
程始努力扯著自己的領襟,惱怒道:“阿母去告好了,國事家事孰重孰輕,舅舅盜竊之罪已經上告,我因為不肯聽阿母之命去打點罪,這等‘不孝行徑’就是告到皇上那兒去也是不怕的。”
程母一個鄉村婦人如何知道這許多,只知道‘不聽話’就是‘不孝’,‘不孝’就可以告,還一告一個準;現在聽來比‘孝順’更大的還有國家。沒了辦法,只能嚎啕大哭,同時倒在榻上,如野豬般滾一氣。
俞采玲看得津津有味,著碗中湯藥快涼了,趕一口仰盡,有戲看,竟不覺得藥苦難吃了——誰知卻蕭夫人冷眼看個正著,青蓯一直注意著蕭夫人,順著的目看去,正好也看見了俞采玲這般作為,一時不知心中該如何慨。
蕭夫人沉聲道:“阿苧,給嫋嫋裹嚴實些,領到我屋里歇息。”祖母和父親打架的戲文總不好讓小輩一直看下去。
俞采玲大失所,卻也不敢反抗,阿苧手腳麻利的給穿外袍裹大氅,一旁的蓮房巧菓也七手八腳拎起囊靠墊另幾匣子零食,三人擁著俞采玲飛快的出了這間屋子,繞過十來步長的游廊,閃進了另一間屋子。
這件屋子顯然也是臨時收拾的,屋布置之簡略猶勝自己那間,俞采玲一邊啃著餞,一邊長了耳朵聽那邊傳來的哭罵聲,想象那邊戰況如何。可惜,再未遇上今日這般現場直播。
之后數日,俞采玲照舊是吃飯飲藥睡覺繞著屋子轉三圈,程始和蕭夫人似是十分忙碌,一天之中有大半日不在家,也不知在做甚,只有青蓯夫人日日來俞采玲屋里小坐說話,詢問養復得如何了。
青蓯夫人相貌只是尋常,勝在眉眼干凈和,兩邊角自帶笑紋,不笑時看著也像在笑,人之親近。俞采玲原本以為是來給自己做規矩的,誰知青蓯夫人只是言笑晏晏的拉家常,有時帶些俞采玲不曾見過的味小點心,有時是幾枚小巧的玉笄金簪或耳珰,幾日下來俞采玲便漸漸收了防備。
“夫人和大人給小公子帶了好些什,都困在后頭大車里了,連拆都不曾,這些日子瑣事繁多,待回頭安頓好了才好開箱籠。”青蓯夫人微笑道,雙手疊擺在膝前,恭正坐。
俞采玲點點頭:“嗯,快要過正旦了,阿父和阿母必是忙的。”
青蓯夫人眼中閃了一下,不可置否。
因這日日聊天,俞采玲才知道自己大名原來‘程商’,還有一個孿生哥哥,名喚‘程宮’,據說原本祖父程太公早已沉疴數月不起,眼看氣若游了,一聽蕭夫人誕下了龍雙生,大喜過,頓時咳出一口濃痰,居然又多活了大半年。雖說后來還是掛了,但這大半年對于彼時正于戰陣角力要關頭的程始卻是大幸。
世人皆道這胎是祥瑞,音樂家程太公一高興,就拽了一段文,曰:“吾不意還能見到這倆孩兒。神農之琴,上有五弦,文王增二弦,是為宮,商,以此為名罷。”
毫無意外,除去彼時讀書在外的程三叔,全家只有蕭夫人知道程太公在說什麼;也因此,原本預備給新生孩的名字‘程嫋’就了名。
“兄長們何時回家呢?”程商笑瞇瞇的接了新名字,毫不可惜的棄了俞父起的名字。
“小公子勿急,實則后頭還有好些車馬部曲另一些雜,要幾位公子照看,夫人和大人趕著先回來的。”青蓯夫人道。
程商聽見‘雜’兩字笑了下,心領神會;同時又有些奇怪,為何程始這一房的人都自己‘小公子’,明明自己是這一房的獨,但若要將程家三房都加起來,那三叔母還生有更小的孩呢。
……
程商的漸漸好了,就是日子無趣的快淡出鳥來了,不免帶著希冀的口氣日日問一句“董家之事如何了”。
阿苧倒也不瞞著商,可實在沒有八卦的天分,回答只有“大人不肯”以及“大人還是不肯”二選其一,偶爾超水平發揮一下,也不過是“大人無論如何都不肯”。
與忠厚寡言的阿苧不同,在旁服侍的蓮房頗有計較,是程始部曲之,自小照料家中一大堆弟妹,看小公子兩眼放卻心不甘愿的被困在屋中,心中便有了計較。此后數日,蓮房時不時與程商講些外頭聽來看來的‘好戲’。
巧菓看了不解,私下問道:“青蓯夫人當初教導咱們要說多聽多做,阿姊你總把外頭的事說來給娘子聽,怎麼呀?”
蓮房笑道:“娘子與主母尚且十年未見,如何會親近咱們;我們二人將來一定是要跟著娘子的,娘子如若不信重咱們不親近咱們,豈不枉費了青蓯夫人的一番教導。何況,我說的這些事原本就是闔府盡知的,教娘子解解悶罷了,有何要。”
巧菓聽了,忙謝蓮房指點。
未幾日阿苧便發覺了蓮房傳,原想呵斥一番,誰知蓮房卻笑瞇瞇的辯解:“搬弄口舌是將無影的事兒編造出來,歪曲以邀得主家歡心,可奴說的并無半點虛假。”
看阿苧神依舊不滿,接著道:“青蓯夫人常夸咱們君明理能干不輸男子,說君六七歲起就幫著掌管家事,難道咱們要將小公子一輩子捂在被籠里,不知道外頭風雨?倘若我說不對,您打罵我就是了。不論好壞都公子知道些,方能學著分辨不是?”
阿苧看了蓮房半晌,心道:這話雖不錯,不過這婢未免不夠穩重。
但又想著小公子知道些長輩恩怨也好,免得惦記十年養育之而疏遠了親爹娘;此后便不再言語,只暗中注意。
蓮房的口才與阿苧天差地別,講起傳聞來聲并茂,程商這才覺得日子有了些滋味。
原來那日程家母子不歡而散后,程母罵罵咧咧說要自己掏錢給董舅父去打點,可惜錢箱子空了一半,沒盼見效用,倒盼見坐著囚車的董舅父被押送到了,姐弟倆抱頭痛哭。據跟著一道去的仆婦們說,董舅爺憔悴狼狽的不行。
程母又找兒子鬧了幾場,依舊無用后便祭出‘絕食’這一終極絕招,據說前朝幾位太后就常用這招數來對付皇帝兒子。可惜程母當初過苦日子時早就怕了,這些年來無不歡,這才了兩頓就抵不住。據庖廚上的仆婦們說,程母復食后的頭一頓就吃了一只熏半只燒鵝兩只醬漬蹄髈三大碗麥飯,為著消食還找了一回醫工開藥。
程母這邊折騰著,而董家勢卻更加不妙了,董外弟也被拘了,董家在外頭的田莊和鋪子已然被封查起來。倒是董呂氏表現上佳,為了表示不能程母‘孤戰’,一氣賣掉了董外弟屋里二十來個婢妾,湊了好大一筆錢給程母‘周轉’,程母頓時覺得這真是百世修來的好侄婦。
最近的消息是,這些日子董舅母日日都要來哭上一陣,這日程母飯后飲了兩盞酒,酒壯人膽,直接了把裁布小刀再次去威兒子,言道如若兒子不肯相救,自己就死給他看,然后再去告忤逆——程商深覺這個順序有問題。
程始不堪甚擾,隨口道:也不是沒法子救董舅父,就是兒自去頂了這罪名,就說董舅父盜竊都是奉了兒的命。然后兒去殺頭換回董舅父,咱家被抄家換回董家,阿母你看如何?
程母當即就啞了,雖然疼弟弟,但也絕沒想過拿兒子卻換弟弟;誰知一旁的董舅母倒得了啟發,口而出‘外甥是大,便是犯了罪過也不會如何的,頂多罰錢了事,不如外甥去認了這罪?!’話一說出,程家母子全都氣得臉煞白。
旁人更會想,幸虧董家無能,連獄司都進不去,見不著董舅父,不然串通一番,怕是董舅父真會攀誣程家也說不定。
程始當即大發雷霆,也不管有沒有人聽見,沖著立在廳堂中的程母大喊:“!百善孝為先,只要阿母吩咐一聲,我這就北軍獄出首自告!以后阿母就隨著二弟三弟過活罷!”
這一頓里里外外不人都聽到了,仆婦管事紛紛道自家老夫人直是瘋魔了。只蕭夫人躲在屋微微而笑,罵無好言,一旦爭執開頭了,多好的分也會傷的。
這時,程母酒也嚇醒了,力扇了董舅母一個響亮的大耳刮子,就自己萎在屋不出來了。哪怕之后聽聞程始吩咐家奴再不許董舅母踏進程家半步,哪個放人進來就打斷哪個的,程母也不敢置喙。事就這麼僵住了,直到董呂氏第三日上門來賠罪。
按照青蓯夫人的說法(蓮房傳),董家父子,老的財,小的,董舅母又是個昏貨,董呂氏是董家唯一一個明白人;不過,這份明白也是拿許多苦頭換來的。
董呂兩家原本都是家境殷實的農家,兩家父親早早為孫輩定了婚約,誰知董太公早亡,兼之天下大,隨即家業一日不如一日,而呂家卻尚能維持。呂太公為著守信,還是將小孫嫁連飯也吃不飽的董家。初初幾年,董舅父舅母對這新婦還算不錯,誰知程始同志太過給力,沒幾年就起了勢,再看程家幾兄弟娶的新婦非富即貴,董家老兩口就覺得兒媳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若非董呂氏已生下若干兒,又善于奉承,怕是早被休了。
也不知董呂氏與程母說了什麼,從天亮一直說到午晌,說的程母脾氣全消,到了晚上就期期艾艾的使人去喚程始和蕭夫人過去,表示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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