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在青丘的時候,一大早被夜華拖著散步,圍著狐貍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幾圈,多是他問我午飯想用些什麼,我們就這個事來來回回磋商一番,路過迷穀的茅棚時,就順道迷穀去弄些新鮮的食材。
近來在天上,膳食不用夜華心,他便又另外養出個興趣,好在散步的時候聽我講講頭天看的話本子。我翻這些閑書一向只打發個時間,往往一本翻完了,到頭來卻連書生小姐的名都記不全,只約略曉得是個甚麼故事。
但夜華既有這個興趣,我再翻這些書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講給他聽。幾日下來,覺得在說書一途上,本上神頗有天分。
七月十七,靈山上的法會畢。算起來團子也該回天宮了。
七月十七的夜裡,涼風習習,月亮上的桂花開得早,桂花味兒一路飄上九重天。
我同夜華坐在瑤池旁的一頂亭子裡,亭子上頭打了幾個燈籠,石頭做的桌子上放了盞桐油燈。夜華左手握著筆,在燈下繪一副陣法圖。
當初我拜師昆侖虛,跟著墨淵學藝時,陣法這門課業經兩萬年的考驗,甚榮幸地超過了道法課佛法課,在諸多我深惡的課業中排了個第一。我一見著陣法圖,不僅頭痛,全都痛。於是只在旁欣賞了會兒夜華握筆的手指,便歪在一張人靠上閉目養神去了。
方一閉眼,就聽到遠傳來團子清越的聲,娘親娘親地喚我。
我起一看,果真是團子。
他著了件碧瑩瑩的小衫子,一雙小手拽著個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著沉的。他抗著這個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華停了筆,走到亭子的臺階旁瞧他,我也下了人靠踱過去瞧他。他在百來十步外又喊了聲娘親,我應著。他放低的小子慢慢蹲下來,將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邊臉上的汗邊嚷著:“娘親,娘親,阿離給你帶了靈山上的果蔗哦,是阿離親自砍下來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離都是挑的最大最壯的砍下來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轉握著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著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們這方挪。
我本想過去幫一幫忙,被夜華攔住道:“讓他一個人拖過來。”
我一顆心盡放在團子上了,沒留神一叢不上名字的花叢後頭突然閃出個人影來。這個人影手中也提著一只布套子,卻比團子拖的那一只小上許多。
他兩三步趕到我們跟前,燈籠的暈底下,一張標志的小白臉呆了一呆。
團子在後頭嚷:“玉玉,那個就是我的娘親,你看,我娘親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來這個標志的小白臉就是那位十分擅長在老虎尾上拔,太歲頭上土的玉元君。
玉元君木愣愣著我,了半天,出手來了自個兒的大,痛得呲了呲牙,呲牙的這個空隙中,他憋出幾個字來:“君上,小仙可以一娘娘麼?”
夜華咳了一聲。我驚了。
這玉雖寬袍廣袖,一男子的裝束,他說話的聲調兒卻的,前也波濤洶湧,忒有起伏,一星半點兒也瞧不出是個男子。依本上神扮男裝許多年扮出來的英明之見,唔,這玉元君原是個元君。
夜華尚沒說什麼,團子便蹭蹭蹭跑過來,擋在我的跟前,昂頭道:“你這個見到新奇東西就想一的癖還沒被三爺爺治過來麼,我娘親是我父君的,只有我父君可以,你什麼?”
夜華輕笑了一聲,我抬眼了回亭子上掛的燈籠。
玉臉綠了綠,委屈道:“我長這麼大,頭一回見著一位上神。一都不麼?”
團子道:“哼。”
玉繼續委屈道:“我就只一下,只一下,都不麼?”
團子繼續道:“哼。”
玉從袖子裡出塊帕子,了眼睛道:“我年紀輕輕的,平白無故被提上天庭做了神仙,時時三殿下的累,這麼多年過得淒淒涼涼,也沒個盼頭,平生的願就是見到一位上神時,能夠一,這樣一個小小的念想也無法圓滿,司命對我忒殘酷了。”
這幅悲摧模樣,真真如喪考妣。我腦子轉得飛快,估口中的三殿下,團子口中的三爺爺,正是桑籍的弟弟,夜華的三叔連宋君。
團子張了張,了我,又了他的父君,掙紮了半日,終於道:“好吧,你吧,不過只準一下哦。”
夜華瞟了玉一眼,重回到石桌跟前繪他的圖,提筆前輕飄飄道:“當著我的面調戲我老婆,誆我兒子,玉你近日越發出息了嘛。”
玉喜滋滋抬起的手連我角邊邊也沒沾上一分,老實地垂下去了。
團子將那沉沉的布套子一路拖進亭子,像模像樣地解開,果然是斬段的果蔗。他挑出來一段尤其壯的遞給我,再挑出一段差不多壯的遞給他父君。但夜華左手握著筆,右手又壞著,便沒法來接。
團子蹭過去,踮起腳尖來抱著他父君那沒知覺的右手,皺著鼻子啪嗒掉下來兩顆淚,氤著哭聲道:“父君的手還沒好麼,父君什麼時候能再抱一抱阿離啊。”
我鼻頭酸了一酸。折說他的手萬兒八千年地再也好不了了,他瞞著團子,瞞著我,該怎麼便怎麼,自己也並不大看重。我為了配合他演這一場戲,便只得陪著他不看重。但我心裡頭其實很介懷這個事。可木已舟,再傷懷也無濟於事,我在心頭便暗暗有了個計較,從今往後,我便是他的右手。
夜華放下筆頭來,單手抱起團子,道:“我一只手照樣抱得起你,男孩子不就落淚,什麼統。”眼風裡掃到我,似笑非笑道:“我雖然一向覺得人含愁別有風味,你這愁含得,唔,卻委實苦了些。我前日已覺得這條胳膊很有些知覺,你莫擔心。”
我在心中歎了一歎,面上做出歡喜神來,道:“我自然曉得你這胳膊不久便能痊愈,卻不知痊愈後能不能同往常一般靈活。你描得一手好丹青,若因此而做不了畫,往後我同團子描個像,還須得去勞煩旁人,就忒不方便了。”
他低頭笑了聲,放下團子道:“我左手一向比右手靈便些,即便右手好不了也沒大礙。不然,現在立刻給你描一副?”
我張了張。不愧是天君老兒選出來繼他位的人,除了打打殺殺的,他竟還有這個本事。
一直老實頹在一旁的玉立刻神地湊過來,道:“娘娘風采卓然,等閑的畫師都不敢落筆的,怕也只有君上能將娘娘的仙姿繪出來,小仙這就去給君上取筆墨畫案。”
這玉忒會說話,忒能哄人開心,這一句話說得我分外用,遂抬了抬手,準了。
玉來去一陣風地架了筆墨紙硯並筆洗畫案回來,我按著夜華的意思抱著團子歪在人靠上,見玉閑在一旁無事,便和善地招過來,落坐在我旁邊,讓夜華順便將也畫一畫。
團子靠在我懷中一扭一扭的。
夜華微微挑了挑眉,沒說什麼。落筆時卻朝我淡淡一笑,他這一笑映著後黛黑的天幕,的燭,仿若三千世界齊放彩,我心中一,熱意沿著耳一路鋪開。
即便右手毫不能彈,他用墨敷的姿態也無一不瀟灑漂亮。唔,我覺得我選夫君的眼真不錯。
這幅圖繪完時,我並未覺著用了多時辰,團子卻已靠在我懷中睡著了。玉湊過去看,敢言不敢怒,哭喪道:“小仙坐了這麼許久,君上聖明,好歹也畫小仙一片角啊。”
我抱著團子亦湊過去看。
夜華左手繪出來的畫,比他的右手果然毫不差。倘若讓二哥曉得他這個大才,定要引他為知己。
我一一挪,鬧得團子醒了,眨眨眼睛就從我膝蓋上溜下去。他瞧著這畫,哇哇了兩聲,道:“玉,怎麼這上頭沒有你。”
玉哀怨地瞟了他一眼。
我見玉這模樣怪可憐的,挨了挨的肩頭,安道:“夜華他近日力有些不濟,一只手畫這麼些時候也該累了,你多諒。”
玉右手攏在前咳了兩聲:“、力不濟?”
夜華往筆洗裡頭扔筆的作頓了頓,我眼見著一枚白玉雕花的紫毫在他手中斷兩截。
咳咳,說錯話了。
團子很傻很天真地著玉,糯著嗓音道:“力不濟是什麼意思?是不是父君他雖然抱得起阿離卻抱不起娘親?”
我呵呵幹笑了兩聲,往後頭退了一步。那一步還未退得踏實,猛然天地就掉了個個兒。待我回過神來,人已經被夜華扛上了肩頭。
我震驚了。
他輕飄飄對著玉吩咐道:“將這桌上的收拾了,你便送阿離回他殿中歇著。”
玉攏著袖子道了聲是,團子一雙小手蒙著眼睛,對著他直嚷采花賊采花賊。玉心虛地探手過去捂團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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