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烏西墜,暮氤氳,絢爛的余暉傾灑在長廊前,門外一片涌的金輝。
簾下,一道單薄清瘦的影逆而立,面容模糊,淺青袍袖瀉滿斑斕落照。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他上,目復雜。
謝嘉瑯站定,朝老夫人席上拱手示意,禮數周到。
小小兒,尚辨不出眉眼,已經有了幾分謝蟬悉的清冷氣質。
謝蟬不由有些恍惚。
*
上輩子,第一次見謝嘉瑯的時候,他也是逆站著,看不清眉目長相,一寬大的緋圓領袍在晨風里輕輕拂。
正值盛暑時節,廊前榴花如火,庭中牡丹灼灼,百卉千葩,競相盛放,展眼四,花團錦簇,云蒸霞蔚。
謝嘉瑯站在石階下,拔端正,一清正冷峻、威嚴凜然的氣度,竟將滿庭艷麗花都了下去。
他眉眼低垂,朝謝蟬行禮,捧出詔書,直接道明來意。
嗓音如人,不卑不,冷,,嚴肅,剛正,像懸崖峭壁上長年累月在風吹雨打下巍然立的巖石,堅實崢嶸,剛冷峻。
那時,謝蟬是地位尊貴的皇后,而謝嘉瑯是奉命宮調查案件的刑部小主事。
宮中一位宮婢暴死,李恒要搜檢后宮宮人的房舍,名義是為各宮主位著想,糾察宵小,以防歹人,其實是姚貴妃在背后推波助瀾。
謝蟬懷疑姚貴妃收買宮人,在自己宮里放了什麼不干凈的東西,攔在廊前,怒極反笑:“謝主事不如連本宮的寢宮也一并搜查了?”
太監和刑部員惶恐不安,跪下請罪。
唯有謝嘉瑯面不改,拱手道:“娘娘為一國之母,正該為六宮之表率。”
諷刺之語,他說得正氣凜然。
謝嘉瑯越堅定,謝蟬越懷疑他姚貴妃指使,一面示意心腹去各查看有什麼不妥,一面拖延時間。
“謝主事的意思是,本宮不堪為六宮表率?”
謝嘉瑯從容道:“臣無此意,娘娘賢德,天下稱頌。臣等今日奉圣命而來,不敢攪擾娘娘,娘娘移步。”
謝蟬自然不會退讓。
命宮人在庭前烹煮香茶,自己大馬金刀地坐在廊下飲茶賞花,和謝嘉瑯一行人僵持。
日頭爬上宮墻,暑氣蒸騰,驕似火,線毒辣熾烈,曬得青石板滾燙。
謝嘉瑯杵在庭中,一不。
其他人不敢得罪謝蟬,早就灰溜溜離開,只有他紋不,固執地等著謝蟬讓開道路。
等李恒派人來召回謝嘉瑯時,他上袍,臉上被曬得皮,雙干裂出。
路都走不了,他仍面無表,朝謝蟬行禮,掉頭離開。
*
謝府正房。
小謝蟬走神時,仆婦已經引著謝嘉瑯落座。
席間的小郎君、小娘子們不約而同地往兩邊挪了挪,似乎想離謝嘉瑯遠一點。
謝蟬疑:前世謝嘉瑯年輕時剛直不阿,得民間百姓敬,但因為執法嚴厲,不近人,也有刻薄暴戾的名聲,親族疏遠,同僚冷淡,可現在他只是個六歲孩,怎麼謝家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抬眼看謝嘉瑯。
第一眼瞥見的就是他濃烈的眉眼。
謝嘉瑯眉骨高,一雙濃眉,眼瞳格外漆黑,不怒自威,有時候甚至有些滲人,沉默的時候,是眉眼也給人一種凌厲奪目的覺,像一柄鋒利的薄刃,還未斬下,冷冽的鋒芒已經攝人心魄。
那張可以嚇退鼠賊、震懾人心的臉,每每讓犯人見之喪膽。
京中人私下傳說,謝嘉瑯不必發威,是一張冷臉就足以止小兒夜啼,驅逐盜賊。
后來真的有百姓托坊間畫師把謝嘉瑯畫門神,在門上驅邪避鬼、保衛家宅,京中一時以為笑談。
謝蟬看過宮人買給解悶的門神畫,畫上的人青臉獠牙,面目猙獰,一點都不像謝嘉瑯。
他氣質清朗端正,看著嚴厲,讓人敬畏,不好親近,但絕不兇神惡煞。
現在的謝嘉瑯只有六歲,臉龐不像長大后瘦削,稚氣未,不過眉眼間已經有一抹超乎年紀的沉穩。
謝蟬記得,謝嘉瑯朝為時,親族已和他劃清界限,說他心涼薄,是天生的酷吏。
一道冰冷目刺向謝蟬。
謝蟬不打了個冷,回過神,圓圓的杏眼睜大,朝著遠的謝嘉瑯微微一笑。
不愧是日后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權相,覺敏銳,不過是看他幾眼,他立馬就察覺了。
二郎怕謝嘉瑯嚇著謝蟬,出聲說:“長兄,是六叔的兒,小九娘。”
謝嘉瑯收回目,神淡漠。
四郎和五娘在一旁輕哼,一群孩子眉弄眼,對謝嘉瑯的厭惡呼之出。
謝蟬愈發疑了:謝嘉瑯從小就這麼討人嫌嗎?
眾人坐定,開席上菜。
先上了棗圈、松子、蓮子、香橙、林檎幾樣果子,然后是餞點心,各樣臘脯,接著是鮮切果,甜脆的藕,皮薄厚的香菱,再端上桌案的便是牛羊鴨大菜和鮮湯羹。
謝蟬收起近距離瞻仰未來權相謝嘉瑯的小心思,專心看眼前的菜肴。
重活一世,想盡吃喝玩樂。
仆婦看小謝蟬年,怕不會用筷子,給備了摔不破的木頭小碗和木勺子。
四郎看小謝蟬眼盯著看,噌的一下站起,夾起一筷子五味杏酪羊塞到碗里,逗道:“九妹妹,哥哥夾給你吃,以后你要聽哥哥的話啊!哥哥每天把讓給你吃。”
小謝蟬朝他笑了笑。
四郎以為自己在鄉下長大,很難吃到嗎?
謝六爺會托人往田莊送去月銀、柴炭、米糧、布匹,沒有委屈過周氏和,母倆雖然不能說頓頓山珍海味,但鴨魚是不會缺的。
這一可不是吃糠咽菜養出來的。
小謝蟬雙眉彎彎,清亮眼眸里笑意閃,模樣可,四郎興地上下揮舞筷子,還想逗。
三娘蹙眉,輕聲說:“四弟,阿娘是怎麼教你的?吃有吃相,坐下。”
四郎撇撇,坐下了。
謝蟬低頭,專心用羊。
一砂鍋厚羊,加山泉水小火慢燉一夜,不腥不膻,爛多,湯水,還有濃郁的杏仁香味。
謝蟬吃相很好,不過吃得不慢,連吃了幾塊羊,喝了小半碗湯。
忽然,砰的幾聲,筷子和瓷碗接連落地,碎片迸開,接著是一道沉悶的鈍響。
謝蟬循聲看去,愣住了。
端坐著低頭吃飯的謝嘉瑯突然毫無預兆地倒在長案前,面青紫,兩眼翻白,渾痙攣,雙手不停抓。
眾人呆了一瞬,驚聲四起。
“大郎又撒癔癥了!”
“大郎要發狂了!”
“快把二郎抱開,別讓他傷著二郎!”
“快跑快跑,長兄發狂會咬人的!被咬了會和他一樣發狂!像狗一樣!”
四郎上跳下竄,得最兇。
三娘、五娘嚇得臉發白,轉頭撲進仆婦懷里。
仆婦婢慌忙抱開幾個小郎君和小娘子,兩個仆婦上前,死死按住手腳搐的謝嘉瑯,隨手拿巾塞住他的,防止他咬人。
和氣的家宴,轉眼飛狗跳,一團。
眷們聽到響,沖了過來,帶著各自的孩子退開,神驚恐。
謝蟬也被抱了出去。
很快,謝大爺、謝二爺和謝六爺聞訊趕來。
看清房中景,謝大爺面晦暗,嘆了口氣,神氣苦。
謝二爺和謝六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麼。
“愣著做什麼?”
嘈中,老夫人在婢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垂眸看著地毯上還在搐的長孫謝嘉瑯,面皮抖了幾下,淡淡地道:“抬回房去吧。”
仆婦們應是,抬起謝嘉瑯出去了。
謝大爺朝謝六爺苦笑:“六弟,代我向弟妹和侄賠個不是。”
謝六爺忙道:“不礙事,大郎的病要,大哥過去照看吧。”
謝大爺匆匆走了。
氣氛張沉悶。
屏風后,謝蟬被周氏抱在懷里,母親的手臂勒得快要不過氣。
眷們心有余悸,抱著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確定沒有被咬傷抓傷,長舒一口氣。
眾人竊竊私語。
“看著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麼就有癔癥?”
“可惜了……”
“不該請他過來的,他要是發狂咬了小郎君們可怎麼是好……上次他抓傷表公子,還得二夫人親自去賠罪道歉……”
“他是長孫,不請他,大爺和大夫人臉上不好看……二夫人管家,大夫人整天一張臭臉,二夫人也是為大房的臉面著想……”
“一個得癔癥的人占著長孫的名頭,咱們謝家的臉面早就丟盡了……都在笑話咱們家,養了個瘋癲……”
兒子發狂時,大夫人早已悄悄離開,周氏出低,眾人不怕,說話沒什麼顧忌。
謝蟬聽著眾人議論,暗暗心驚。
怪不得謝家小郎君小娘子們對謝嘉瑯避如蛇蝎,和他挨得近一點就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原來謝嘉瑯有癔癥。
謝蟬想起上輩子,朝中確實流傳過謝嘉瑯有疾的流言。傳說他天生冷,發狂時必須喝人才能制,所以他斷案無,殺人無數,取人治病。
以為那是政敵在故意抹黑謝嘉瑯的名聲,沒想到流言夸張,但癔癥確有其事。
將來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年時,境竟是這樣的尷尬。
難怪謝嘉瑯一生孤僻乖戾,獨來獨往,沒有親朋故舊,幾乎和家族斷絕往來。
謝蟬手里還抓著木勺子,鼻間猶有羊濃香。
腦海里謝嘉瑯一緋紅袍,在烈日下暴曬的模樣和小的他蜷在地上搐的畫面錯。
初見的第一天,目睹了謝嘉瑯最狼狽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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