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不怎麼講理的人，他討厭和薛家沾邊的人進宮，嚶鳴也同樣不愿意和害死好友的人共一個屋檐下。借以深知的父母，本就是他們祖孫權衡利弊后的決定，是被填了窟窿，是整個事件中最無辜的人。他對一個無辜的人冷眼相向，是什麼道理？

嚶鳴覺得很憋屈，今天的一切于來說都壞了。這慈寧宮所有人一再重申不是來當使喚丫頭的，結果卻要站在皇帝面前，頂著他刀鋒一樣犀利的目，壯起牛膽來伺候他茶水，為他添。

憑什麼呢，心里極不愿，卻又因人在矮檐下，不得不做小伏低。提溜起斗篷的領褖一抖，月灰的緞面水一樣傾瀉而下，團龍齜牙咧，瞪著兩只銅鈴似的眼睛瞧著——人不和善，連穿的紋樣都那麼討厭！只是這份不待見不能做在臉上，按捺著，轉到他后，踮腳把斗篷披在了他肩上。

這樣就齊全了，似乎也不怎麼難，接下來只要把領上系就行。可剛要轉過去，那輕飄飄的系帶不知什麼時候繞到胳膊上去了，皇帝穿的是緞子，緞子可太了，和什麼都不對付，結果一走，帶住了披領，斗篷順勢就下來了。

所有人都為了一把汗，用的東西落地吃灰，那是怎樣的大罪，幾乎不敢想象。輕者罰辛者庫，重者腦袋搬家，大概就這樣了吧……好在眼疾手快，一把撈住了，不過斗篷雖沒沾著土星子，卻因靜太大，惹得皇帝回打量了。

那道蔑視的眼波，果然比先前更明顯了，皇帝問：“你在干什麼？”

嚶鳴只好呵腰請罪，“奴才手腳笨拙，險些把萬歲爺的斗篷摔在地上，請萬歲爺治奴才的罪。”

太皇太后接進宮的人，自然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就治罪。皇帝懂得克制，但多看一眼都覺得難，轉頭調開了視線，涼聲道：“不忙，先攢著，以后再一并清算。朕無非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既然進了宮，就該斷了一切念想，踏踏實實伺候主子。明兒讓尚儀局的人教教你規矩，再這麼手腳，丟的是整個鄂奇里氏的臉。”

皇帝說完，沒有等再次近，負手走出了慈寧宮。嚶鳴呆呆捧著斗篷站在滴水下，那些話不輕不重落下來，讓覺得難堪至極，也屈辱至極。

心里滾油煎過一般，帝王家殺人不見，到現在才算見識著。深知當初該有多不易，和這樣一個刻薄且傲慢的人結夫妻，恐怕多活一天都是罪。先前嚶鳴為的死痛哭，現在竟覺得這才是唯一解的方法。深知的脾氣就像的名字，過于通和深刻，至堅易折。不像似的，吃得了掛落兒，也裝得了孫子。

鵲印見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忙上前來安：“主子說兩句是常事，宮里所有人都打這兒過的。萬歲爺這回已是格外開恩了，要是換了旁人，這會子早叉下去了。”

站在涼風里，面不豫，可一回過神來，又是一臉笑模樣，說：“不怪主子要惱，確實是我太笨了。萬歲爺說讓我上尚儀局學規矩呢，尚儀局在哪兒？我明兒就過去。”

暖閣里隔窗看了半晌的人，重又退回了座上。太皇太后說：“都瞧見了？瞧瞧這姑娘怎麼樣？”

敏貴太妃囫圇一笑，“頭回伺候就鬧得這樣兒，萬歲爺怕是不能待見。”

太皇太后又瞧太后，“你說呢？”

太后是圓圓的一張臉，鼻子兩邊往下有兩道弓形紋，笑起來很有灶王的風范。太后平時沒有太大的主張，屬于比較老實的那類人，太皇太后問話，別無異議，只有一句：“老佛爺瞧人準。”

太皇太后笑了笑，“瞧人不準，也走不到今兒。頭回見，我就拿和孝慧皇后比，孝慧皇后脾氣耿直，這個恰相反，你瞧沒鋼火似的，可心里有算。皇帝今兒打進來起就擺臉子，我瞧得真真兒的，換了別的姑娘，早慌得不知怎麼好了。呢，不往心里去，了兌還是一臉笑，這宮里有幾個人能做到？不鉆牛角尖，這點就比孝慧皇后強，子骨結實，活得也定比孝慧皇后長。皇帝年輕，朝中局勢不論如何瞬息萬變，要一宗兒，后宮得穩。皇后……終究是一國之母，不管出自哪家，茲要是不犯大錯，等閑不能輕易了基。”

皇太后輕嘆了口氣，“孝慧皇后心思忒重了……這麼瞧著，還是這個好。”

這個好？看來繼后的人選真要定下了。敏貴太妃有意提了一，“不是有癥嗎，選秀早早兒就撂了牌子。”

說起這個是令人有些不快，雖然朝廷嚴令不得逃避選秀，仍有極數王公大臣鉆空子耍花槍，納辛就是其中之一。他倒未必是不愿意兒進宮來，只是礙于薛尚章的兒已是皇后，自己的閨在位分上并沒有太大的盼頭，因此愿找個京里的府門結親，讓孩子過尋常的，有點滋味兒的日子。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薛家的兒沒了，如今再把孩子送進來，料著也不那麼為難。

“這病靠調理，調理得好，未必不能除病兒。”太皇太后松泛一笑，“今兒瞧著，不是好的子骨麼。”

敏貴太妃明白了，太皇太后是有心回護。讓納辛的閨當上繼后可說有弊也有利，先用納辛牽制住薛尚章，讓他們窩里斗，將來再逐個兒收拾，皇帝置起來更容易。

貴太妃笑了，“我那兒有幾支活參，還是當年先帝爺賞的，一直養著沒舍得。回頭我人送來，給孩子好好補補子吧。”

太皇太后說不必了，“你自己且留著吧，畢竟是先帝的賞賚，留著是個念想。”

這時嚶鳴從外面進來，沖太皇太后蹲了個福，赧然道：“老佛爺，皇上罰奴才去尚儀局學規矩了，奴才先頭伺候得不好。”

太皇太后笑著點頭，“我都瞧見了，是該去學一學才好。也怪我，今兒你頭一天進宮，太急進了些。明兒讓尚儀局派兩個奇過來，花個一日半日的，學起來快得很。”

太后在一旁，一直是帶笑看著，想來這姑娘子也很稱的意兒。敏貴太妃存了點挑剔的心，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說有多好實沒看出來，們只瞧心大命大，依著看，恐怕是個慣常會扮豬吃老虎的主兒。

從慈寧宮辭出來，貴太妃和太后未傳肩輿，兩個人慢騰騰走回了壽安宮。

今晚上月凄迷，這模糊的深藍的夜，把整個紫城暈染得滄桑又寒涼。貴太妃攙著太后走在夾道里，前頭兩盞羊角燈照出了不大點兒的亮，貴太妃的嗓音也是模糊的，說：“您瞧，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咱們進宮都二十年了。今兒看著老佛爺為迎接嚶鳴忙碌，我就想起咱們那會兒來。頭一回進宮，什麼都不明白，傻不愣登橫沖直撞，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太后也悵然，“可不嘛，深宮二十年，媳婦熬婆了。如今什麼都不盼，只盼著皇帝的婚姻能順遂。孝慧皇后……唉，皇帝的日子還長著呢，頭一個就……”

貴太妃習慣了太后說話的方式，一向謹慎，說了半句，另半句要你自己意會。是想說皇帝還年輕，嫡皇后五年就沒了，不管是什麼緣故，總逃不天子命的說法。所以第二個尤其要仔細，太皇太后所謂的“子骨結實”，也不是隨口一談，眼下再挑繼皇后，可得挑個得了冷落，經得起白眼的。

“老佛爺心里明鏡似的，不論什麼決定，都有深意在里頭。可我想著，皇上和孝慧皇后日子沒過到一去，要是繼皇后再這麼的……可不傷麼。”貴太妃說，細細觀察太后臉上神，“就沒想過，等皇后喪期過了，大選里頭再挑一挑？沒準兒遇上個合適的呢。”

太后聞言一笑，“老佛爺深謀遠慮，這些何嘗想不著？秀是要選的，繼后的人選也在怹老人家心里。說句實在話，要論出，納辛家的閨確實是獨一份兒。他們家高祖老太太是宗皇帝的六公主，納辛又是危難時候勤王的功臣，如今還位列三大輔臣呢，不選他們家，可選誰？”

敏貴太妃也無話可說，細細論起來，勤王的頭號功臣多增家也是盛衰，小輩里頭的兩個娃病貓兒似的，斷不能進宮。薛尚章家出過一個皇后，因孝慧皇后是病死的，繼后絕不會再在他們族中挑選。剩下的只有納辛家了，孩子個個牛犢子似的，怎麼著也該著了。

沒了奔頭，貴太妃有些懨懨的，“上回我和您說過的，我那侄兒……”

“噯噯，我記在心上呢。”太后說，“等孝慧皇后了陵寢，后宮里頭總還要添些人口。這會子在喪期，提了不大合適。得空吧，瞧準了老佛爺哪天高興，咱們私底下引薦，也好老佛爺心里頭有底。”

敏貴太妃笑了笑，這種敷衍的話，聽了也不是一回兩回。納辛家的姑娘眼看要出閣，才慌里慌張討要進宮來，至于別人，早擱到后腦勺去了。

皇帝發話學規矩，自然不好駁了皇帝的面子。太皇太后一大早起來，就讓人從尚儀局調了兩個奇嬤嬤，在西配殿里教嚶鳴學宮中禮儀。

覺應當怎麼睡，飯應當怎麼吃，走路邁多大的步子，請安蹲多低的子，這些都是學問，每一樣都得再三練習。

嚶鳴什麼都能做得很好，其實在家的時候規矩就嚴的，福晉指派了看媽，小到表，大到行止，都要按著看媽的要求一不茍地執行。看媽手里握著戒尺，你咧大笑，就是一記手板子。你走路一蹦三跳，那更了不得，尺子可上小肚，啪地一下，準打得你眼冒金星。

當然進了宮，宮里的要求更嚴苛些，也或者是奇嬤嬤為了在太皇太后跟前顯能耐，說走道兒走得不穩妥，有高低肩，讓頂著水碗，來來回回走上一百遍。

天氣很好，太皇太后用了早膳無事可做，過來瞧怎麼習學。配殿里地方不大，走上二十來步就得調頭，太皇太后發了話：“外頭太正暖和，上那棵玉蘭樹底下練去吧。”于是嚶鳴昂首，頂著三只水碗邁出了門檻。

太監們在配殿的臺階前放了一把玫瑰椅，請太皇太后坐著看練習。嚶鳴是新得的小玩意兒，是那一本正經的表，都能逗高興。

“噯，就這麼走，一步一步的……”太皇太后指點，“兩個肩頭子打開嘍，別想著‘我頂碗呢’，忌諱得不敢邁步子。想想別的，高興的事兒。”

嚶鳴笑起來，一邊走一邊說：“我今兒可漂亮啦，穿著一新裳，袍子是酪黃的，上頭罩芽綠的大褂。我穿著新裳出門上香，正趕上廟會，別人都瞧我，說這姑娘怎麼這麼俊呢，上輩子指定是積了德了，這輩子才長得這麼神吶……”

太皇太后被引得大笑，說對，“就該這樣，神氣活現的，天底下就數自己最好看。”

說話是輕聲細語的，加上那種靦腆的神，連走帶說，倒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皇帝聽完了政，來給太皇太后請安，正好撞見這一幕。對于不能眼的人，可沒像太皇太后似的品咂出什麼妙來，他負著手，寒著臉，每一表都寫著三個字——不害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