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的墓地選在山里,離田莊并不遠,但山高路峻,出并不方便。如今管著莊子的又是徐夫人陪嫁來的一家人,崔燮懶得和他們來往,就在祖墳邊的農戶家借住下來,早晚仍像在家時一樣寫字讀書,等著石匠雕好碑石,選好日子重修劉夫人之墓。
他隨帶的書不多,可真學起來也是極耗工夫的:《三》《百》《千》和勸學詩,雖然常用,但科舉不考,只要看一遍印在盤里就夠了;而《對類》《韻書》卻不只能草草看完了事。因為這些東西是要用的,要能一眼看出別人使用上的對錯,還得靠著它們寫出自己的詩文對句。
要是記不下對仗的詞句和韻部,到了要寫詩作文時,那就相當于一個英語學渣帶著牛津大詞典和語法大全去參加同傳考試——就是讓你開著卷隨便翻,也寫不出一字半句能看的東西。
對句好歹還有些玩弄文字的意趣,背韻書就純粹是在磨礪頭腦了。
順天府人日常說話的發音也和韻書上的大相徑庭,有些發音相同的字,在韻部上是分屬兩部,背起來相當反人類。
可《笠翁對韻》《聲律啟蒙》這種能兼顧對仗和聲韻啟蒙功能的書都是清朝的,此時尚未出現,他手里只得那兩套基礎工書,也就只好死記背。先背下韻部里那些毫無關聯的字,讀對類再時一字一句地摳著字眼兒回憶屬于哪一聲部,哪一韻部,通過對照強行加深記憶。
只當是又學了一門新外語,通過長難句背單詞吧……起碼比真學外語容易。
崔燮抱著這兩套書日夜苦讀,崔源父子怕他累壞了,特地跟山里人家買了獐狍鹿兔、山、鵓鴿,燉上黃、山藥、枸杞之類滋補藥材給他補子。
他自己也怕坐著讀書太久對脊椎不好,早晚的飯菜又補得睡不著覺,就趁夜里沒人看見時在房里練練俯臥撐、卷腹,偶爾舉舉凳子練臂力。
捧硯有一天起夜時隔著窗戶看見他拿凳子當杠鈴舉,差點以為他鬼上了,嚇得在外面呆了呆才敢進去,悄聲問他:“爺這是練什麼,怪難看的,當心主人家看了笑話。”
崔燮心臟飛快地蹦了一陣,放下凳子,繃著臉強作淡定地說:“我就是練練腕力,這兩天寫字總覺得力道不足,字跡不如原來好了。舉這個是不好看,回頭我弄包砂子掛在腕子上,懸腕練字試試吧。”
捧硯立刻認真地反駁:“沒有的事,大哥你抄的那幾份圣旨比原先寫的字還好呢!我看你的手沒問題,就是字帖不好——不好寫,回頭你買幾份楊學士的臺閣字帖對著練,肯定就寫得一筆好字了。”
至于他要練腕力的事,捧硯轉頭就告訴了親爹。崔源對主人的事更為上心,轉天早上認認真真地跟他談了一場:“爺你別自己胡練,看練傷了筋骨,更寫不好字了。回頭咱們買張小弓,在院兒里設個靶子,開弓箭才最練臂力,還能練氣息。咱們家又有馬,你找個會馬的師父正經學學,沒事出城兜兜圈子,獵個野兔子的,也能給你練出錦衛那麼好的子骨。”
好主意。
騎馬箭可比在家里練蹲起、俯臥撐、繞著院子跑步瀟灑帥氣多了。
他頓時把練舉重的木凳子打冷宮,坐在松前月下背起了“天長地久有時盡,月白風清如夜何”。
轉眼就到了八月十一。
先生看的好日子,宜修造,宜土,石匠的新碑也刻好了,只等重修墓葬。
早在這天之前,崔燮便對著銅鏡畫了一副自畫像。是用寫字的細羊毫畫的,和了現代的素描技法,用靈的線條勾勒外廓,淡墨烘出影,五和鏡中十四歲的崔燮一模一樣,只是神畫得更稚氣,天真無憂。
這畫他沒崔源父子看見,而是夾在了一本原從小看到大的《三字經》里,在墓土挖開之后,連同那本書和原一直帶著的岫玉玉佩一同放在了棺蓋上。而后他親自鏟起摔打均勻的土,一鏟接一鏟地,蓋住了屬于小崔燮的東西。
工人們和崔源父子也一同鏟,將墳土堆得高高的,重新封好墳墓。
崔燮跪在墳前,澆下三杯酒,燒化了一陌紙錢。他的指尖摹過碑改刻的“不肖子崔燮泣立”,默默祝福這個孩子下輩子能生在他那個時代,平平安安地長大。
也希在那個世界,能有人在他墳前這樣真心地想一想他。
祭過祖先,他們主仆三人便又回了遷安。
到家時已近黃昏了,道上卻顯得比平常擁似的,馬車走得極慢。他們還是為是城里出了什麼事,快到家時才發現,影響了通的不是別人家,就是他們自己——崔家老宅前的街口一片工人忙忙碌碌地擔土,夯實地面,豎起極高的松木桿,看形制像是個四柱三間的牌坊。
雖然崔燮不是個自的人,可他們這條街還沒出個守節的寡婦,忠貞的義夫,能建起牌坊的好像就只他一人。
他跳下車,讓崔源趕車走后門回家,自己走向督工的書吏,拱手問道:“這位大哥,我家怎麼建起牌坊了?”
那名小吏看見是他,連忙拱了拱手:“公子怎麼這時候才回來。小人張興,公子直呼小人的名字就是。縣尊還說想把你家也修葺一遍呢,你這在山里一待數日,我們差點進不了你家門了!”
“張大哥……縣尊不是給我賞賜了嗎,怎麼又要建牌坊,修房子?”崔燮一轉眼看見房門大開著,有人出出地搬挪土石,驚訝得不知說什麼好,默默閉上,為知縣大人的雷厲風行默默慨了一會兒。
“朝廷明發了恩旨,還賜了書匾額,本縣當然得給撥款給你修牌坊,不過修房子是大人恤你,私下里撥的款子……”張書辦也看了一眼房門,慨地說:“要不是你家來人,大人找的工匠都進不了門,還得等你回來再說。”
崔家又來人了?又是來找他麻煩的?
不是他惡意揣測人,可他自打穿過來,跟原的家人打過這麼多道,卻還沒見誰做過一件對小崔燮好的事。這次來的……
這次來的卻是個四十來歲的矮瘦婦人,穿著綢衫短褂,下系大紅撒金繡,打扮得富麗堂皇。滿臉喜氣地從門里跑出來,跑得子在地上一拖一拖,到近前先燭似地拜了一拜,拿帕子在臉上蘸了蘸,又哭又笑地對崔燮說:“燮哥你真出息了,你爺爹娘都知道你了旌表,在家里替你高興呢!”
這位是……在家里沒見過啊!
崔燮手扶住,實在是不出那種悲喜集的高難度表,索含糊著說:“媽媽也別太激了,這樣大好的日子哭什麼呢,家里人可都好?祖父病如何,祖母這些日子可曾犯病?我父母這些日子也都好麼?”
那媽媽笑著答道:“好好,怎麼不好,你得了朝廷旌表,老太爺好得都能倚著墊子多坐一刻了。老夫人也高興的不行,讓我從家收拾了些東西給你,燮哥你跟我進去,看看你給你的心意!”
一頭笑,一頭就止不住地落淚。崔燮只好哄回府再哭,回匆匆跟張書辦道別,并請他代自己向戚縣令致謝,轉告縣令大人,今天太晚了,明天他再上衙門道謝。
張書吏好笑地拱了拱手說:“崔公子不必那麼多禮,放心回去吧。看看家里哪兒有要改的、要修的,回頭只管跟我們說!”
回到家里后,崔燮才從捧硯口中知道了這位媽媽姓張,是老夫人邊得用的人。原在京城的家里獨門獨院地住著,也時常去看看,送些東西。
看來原能活到他穿來這歲數,老夫人和這位媽媽也功不可沒。
但他不知原與相的況是怎樣的,只能溫和地笑笑,勸道:“媽媽別哭了,回去也多勸勸祖父祖母不要再擔心我。我如今是朝廷旌表的義民,每常也出縣衙,已經是大人了。”
張媽媽抹干凈了眼淚,笑道:“哎喲喲,我們燮哥已經是大人了,能當家做主了。這才幾天不見,真有大人樣子了,比前些日子在家時長進多了。老太爺跟老太太給你帶了些東西,你能立起來,他們兩位老人家也能放心了。”
就推著崔源父子去廊下看著,自己打開幾個箱籠給崔源看。
那些箱子跟他在家用的不一樣,卻都是上好紅木雕的,雕工也湛。箱子里面裝著些艷麗的綢緞和織錦料子,細繡品,香爐玩,還帶了幾箱子他們出京時來不及收拾的筆墨書紙,卷的字畫。
想不到原也會畫畫,是跟前兩年請的那位陸舉子學的,能畫沒骨荷花,只是技算不上湛。
簡直是意外之喜。
那位料玩是家里給的,也不能典賣了換錢,擺在哪兒都一樣,他倒不大在意。真正令他驚喜的是小崔燮也會畫畫——林先生是個純粹的讀書人,不會這些風雅技能,他還以為自己得想法找個契機才能把畫技展出來。既然原就會,以后就可以不背著崔源父子,正大明地撿起這項技能來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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