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衛斂搬養心殿。

在以往，這是王后都沒有的殊榮。王后居於椒房殿，長佔君王初一十五。平日君王召幸妃妾，通常都是乘輦去後妃寢宮。有將後妃接到養心殿的，也都是子時一過，便要將人送回去。

更得盛寵的，能被允許留到天亮，伺候君王更臨朝，接著還是得打道回府。養心殿是天子之所，臥龍之，真正的主人永遠只有一個。

可瞧衛斂的架勢，竟是有在此長住的意思。這顯然是陛下的命令。

本朝后宮無後無妃，連個和衛斂相爭的人都沒有。

落在旁人眼裡，衛斂這是走了大運。有了陛下的恩寵，榮華富貴權勢地位，還不都是唾手可得？

原本質子在秦宮就是個卑賤如泥人人可踩一腳的主兒，一朝飛上枝頭，有人豔羨，有人嫉妒。不宮人酸溜溜暗想，伴君如伴虎，那位今天風風住進去，明天指不定就腦袋落地滾出來。

外人如何作想，衛斂都不知曉，縱使知曉也不會在意。

養心殿裡很暖和，膳食很盛，被褥很厚實，衛斂很滿意。

至於秦王？那是個什麼東西。一個借著扶搖直上的青雲梯，讓他過好日子的工人罷了。

君王之，誰蠢誰求，衛斂可不要。他這人務實得很，從始至終求的都是榮華富貴，對沒有半點興趣。

這點秦王亦是如此，所以雙方一拍即合，各取所需，為良好的合作夥伴。

此刻，衛斂在伺候這位合作夥伴用膳。

晚間養心殿傳膳，很快便有宮端著一道道味佳肴魚貫而，擺上木桌。

吉祥如意糕，瑪瑙糖醋魚，八寶玲瓏燕翅，翡翠綠豆卷……再普普通通的菜式，了宮廷，也得起上鑲金戴玉的名字，方顯得皇家貴氣。

落在姬越眼裡不過爾爾，可對於一連啃了半個月饅頭鹹菜，昨晚還直接了一頓的衛斂來說——他想立刻掀翻秦王自己坐上餐桌，風卷殘雲，掃一空。

可是不能。

按照規矩，衛斂不僅不能用膳，還得侍立在秦王側，替他布菜。

狗，皇，帝。

衛斂溫順地低下眉目，站在秦王邊，努力不讓自己的目落一到那些盛的飯菜上。

濃湯鮮，還騰騰冒著熱氣。一桌子的菜品琳瑯滿目，飯香撲鼻。

侍用銀針一道道試毒，一旁還有試吃太監靜候待命。衛斂掀了掀眼皮，心道這天下多的是銀針試不出的毒，也多的是不立時發作也能斃命的藥。

任何君王都惜命，可奪人命的手段防不勝防。只要衛斂願意，他甚至能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下毒。

衛斂曾機緣巧合下得一高人傾囊相授，會醫，會毒，會武，可論兵法謀略，可談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通不說，甚至略懂奇門遁甲、五行八卦之。

便是師傅也驚歎他乃天資過人，驚才絕豔之輩。

衛斂亦懂得收攏人心，培植羽翼。當初楚王忌憚功高震主而滅護國將軍滿門，是衛斂瞞天過海，以一窩死囚易容替代，救下將軍滿門。

楚王收回的那塊虎符是假的。真的那塊還在護國將軍手中，聽命於衛斂。

師傅是可窺天機的高人，曾為他算過一卦，斷言他命格極貴，卻需得在及冠前韜養晦，否則便有亡命之相。

而今他十九，距弱冠還差一年。

再忍一年。他要麼騙到解藥擺秦王掣肘，假死離開秦國，天下任他逍遙。要麼索一刀宰了這狗皇帝，自己做天下的主人。

當下苦惱的，卻還是上的毒。

被人牽製的滋味並不好。衛斂在服下藥丸時便留了心眼，摳下一點末藏於指中，想自己研製出解藥。然而到底是王室控制暗衛的手段，不是那麼好解的。衛斂並無眉目。

他眼下還得沉住氣。

這亡命之相，總不能是折在這毒藥上罷？

銀針試完，並未顯出異狀。衛斂掃一眼便知，這桌飯菜並無問題。

試吃太監準備執筷時，衛斂突然出聲道：“陛下，臣來試吃罷。”

他語氣說得溫和，卻驚了一殿的人。

……居然還有上趕著送死的？

誰不知道秦王招人恨，他們陛下排在七國暗殺名單之首，很刺客青睞。

試吃太監就是個高危職業，隔三差五就要換人，因為前任已經死了。

宮人們看衛斂的目就像在看一個傻子，還在想這麼好看的一個公子，怎麼年紀輕輕腦袋就不太靈。

唯有試吃太監看他像個救星。

……或者說像個替死鬼。

姬越“哦”了一聲：“你可知，這試吃實為試毒？”

衛斂道：“臣知。”

“你不怕死？”

“為陛下赴死，是臣之幸。”這話秦王信不信不知道，反正衛斂自己是不信的。

姬越微笑，心道孤信你個鬼。

你就是想吃東西。

當孤看不出你盯著那道瑪瑙糖醋魚很久了麼？

“孤怎麼舍得讓衛郎冒險。”姬越道，“衛郎一道坐下罷，陪孤一起用膳。”

衛斂上說著“臣不敢”，坐下的速度倒是很快。

也不說什麼試毒了。他的目的本來就是為了吃飯。

不然等伺候完秦王用膳，他自己再用那點殘羹冷炙，他把自己整到養心殿的意義是什麼？

姬越見他坐得乾脆，眸中劃過一興味，很快了無蹤跡。

只是不著痕跡地勾了。

試毒的工序還是沒省。小太監戰戰兢兢地試吃完，回頭髮現自己命還在，才大松一口氣。

誰不惜命呢？上至君王，下至奴婢，都想要好好活著。

衛斂也是一樣。

楚國王族用膳有“食不過三箸”的規矩，無論什麼菜式都不得用超過三筷，不得展喜好，為防被有心人利用。

但秦國沒這樣的規矩。

他們沒忘記需要演戲，通過這些宮人之口傳到大臣耳中。

他們同坐一桌，秦王對他言辭寵溺，不時給他夾一塊瑪瑙糖醋魚：“衛郎太過瘦削，多吃點魚補補。”

衛斂也把一個水晶蝦仁餃放到秦王碗裡，聲道：“陛下也多用些。”

這一切都被養心殿中伺候的宮人看在眼裡，傳到外頭，便是公子斂如何得聖寵了。

他離妖妃就差一個直接坐秦王膝上對喂飯的距離。

不過衛斂自問還做不到那程度。他和秦王那都是表面功夫，看起來互相喂飯恩恩，實際上用的都是公筷。

他們都嫌棄對方的口水。

衛斂也不敢胡夾菜送到秦王碗裡，免得了霉頭。

珠翠誠不欺他，秦王的口味挑剔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何止是不食蔥薑蒜，酸鹹苦辣，葷腥油膩，清湯寡水，他一樣都不得。但凡味道濃淡一分，那是打死都咽不下去。

得虧他是秦王。若是個尋常百姓，遲早死。

秦王口味奇特。除了水晶蝦仁餃，竟然還吃甜糕。尤其是那種乎乎的、甜膩膩的、做小白兔模樣的糕點。

誰能想到赫赫有名晴不定的暴君，是個吃甜糕就能開心起來的青年。

姬越吃的一本滿足，衛斂看的面無表。

古往今來，但凡被冠以暴君之名的，哪個不是驕奢逸，酒池林，甚至有生吞人的荒謬傳言？

這位呢，更荒謬。

不僅吃甜糕，還非要吃長得可的。

真丟暴君界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