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來大周這片土地上便有那“宗耀祖”一說,袁長卿中了探花,自是要把這個喜訊告訴祖先一聲兒的,偏他們兩口子只是從袁府里搬出來住而已,名義上跟四老爺一家并未分家,所以,他們還需得回袁府去祭祖。
而金殿傳臚后,袁老太太得知袁長卿高中探花,險些沒把自己憋出個好歹來。偏珊娘這時候派人來報喜,一時氣惱,便對外稱了病,干脆連人都沒見。第二天,老太太想著他們倆口子如今已是不同往夕,應該更要珍惜名聲才是,便是惺惺作態,怕也要來探病的。卻不想那二位,一個說要去宮里赴瓊林宴,一個干脆也學著稱起了病,只派了個花媽媽過來探病,把老太太氣得也沒見人就把人打發了。第三天,原還想著若是今兒再看不到人,要怎麼把探花郎夫婦這不孝名聲傳出去,不想袁氏族里幾個德高重的老頭老太太們先登了門。
幾人一遞一聲兒地奉承著老太太,直說袁長卿這個探花,有一半該歸功于老太太的教養,又夸待袁長卿如己出,還說深明大義,知道家里人多事會影響到袁長卿的科舉,竟不顧別人的閑言碎語,同意他們倆口子搬出去清靜讀書,這才有了袁長卿如此好的績……如此這般,不要錢的好話說了一籮筐。最后,幾人才吭吭哧哧說了今日的來意。
卻原來,如之前所有的朝代一樣,大周建國初期,是武貴文賤,隨著世間承平日久,朝廷上漸漸又變了文貴武賤。加上漠河一役,袁家軍銳盡喪,如今袁家各房雖說都有子侄在朝為,卻是除了四老爺算得是個高外,其他或在基層,或在地方,且還都是任著武職,家里子侄中有從文的。因此,當得知袁長卿高中后,平常總當他是個形人的族人們才仿佛突然看到了他的存在一般,開始拐著彎地勸說老太太趕把他接回來。
“……如今他已經考完了,自是再沒那個必要住在外頭。再說,他們小倆口年紀輕輕的,又懂得什麼生活,不過是被下人們糊弄著罷了,總要老太君幫著坐鎮才行。”
老太太跟這些人打了一輩子的道,豈能不知道這些人心里的小算盤。說起來,人都有趨利之心,之前袁長卿在家族里跟個形人一般,除了因他自己的沉悶個使然外,其實也因為這些親戚們看著他不過是個孤兒,遠沒有四老爺有利用價值而已。如今他這一登科,才族人發現,原來袁長卿上還有他們所不知道的利用價值,所以才跑來暗示著老太太和袁長卿和解。
至于說老太太和四老爺所擔心的,袁長卿翅膀長后會不會把爵位奪回去,族人才不關心呢,反正這爵位又落不到他們的頭上。
而就老太太來說,其實也不得把袁長卿倆口子給弄回來的——放在眼前總比不知道他們在外面做什麼強。于是老太太長嘆一聲,道:“我們做長輩的,有哪個不盼著兒孫都在邊?偏那孩子是個悶的,心里有什麼想法都不跟人說,我就只怕他搬出去這些日子,在外面自由慣了,再懶得回來被人管束。你們說接他們回來,我們自然是肯的,就只怕他們不肯呢。”
眾人立時笑道:“這有何難,到時候我們一同勸著他便是。怎麼說他都是袁家的兒郎,還能不聽長輩的話?”
于是,等袁長卿從瓊林宴上領了圣旨回來后,早有族人在家里等著,問他何時回袁府祭祖。
袁長卿又是何等人?人家是聽鑼聽音,他是還沒開鑼就能推測出鑼音的人,此時豈能不知道族里眾人打的什麼算盤,便微笑著回了族里,“明兒一早便回府去。”回頭他就待了珊娘,“明兒回府后,你就裝個啞,若有人跟你說什麼,萬事只往我上推就好。”
聽他那麼說,珊娘便知道,他心里是有了對策的。偏不問,他也不主說,直把珊娘氣得一陣咬牙。如今真是有點恨袁長卿這啞似的,除了想要哄著做些什麼“不合時宜”的事時,他才會變得那麼甜,且什麼能說不能說的話都敢往外說之外,平常盡裝著個高冷范兒!于是干脆也賭氣不問了。
等次日一早,二人回到袁府時,袁府里一改那日珊娘派人來報信時的冷冷清清,竟是門前張燈,庭結彩,族長早領著族里一眾老爺們在門前迎候著他們了。
如今四老爺上還擔著個“盜侄兒媳婦嫁妝”的嫌疑呢,哪里肯見他們兩口子,便只說部里公務繁忙而避了出去。要說當初袁氏一族的族長之位,原是老令公擔著的,后來雖說四老爺走了宮里的后門得了他父親的爵位,這族長之位卻不是外人能夠左右的,所以他的一個堂叔得了去。而雖說族長之位不在四老爺手上了,那袁氏祠堂卻仍在袁府里的,今兒袁府里張燈結彩,可以說,不過是族人借用著袁府的地方而已,甚至于,四老爺在不在,族里都沒個真關心的人。
袁長卿扶著珊娘下了馬車,二人立時便被族人給圍了。將二人送到正廳上時,老太太正端坐在上首等著禮呢。見他們進來,兩個丫鬟上前,在老太太的面前擺了拜墊。珊娘從眼角看看袁長卿,見他角微微翹出一個譏誚的弧度,便也翹了翹角。袁長卿那里毫不猶豫地向著老太太作了一揖,則跟著行了個屈膝禮——竟不是老太太那里正等著的磕頭大禮。
頓時,老太太的臉就不好看了,連族長的臉都變得微妙了起來。
袁長卿仍維持著他一貫的高冷沉默,珊娘卻扭頭看看四周,回頭問著四夫人:“四叔沒在家?”
立時,四周為之一靜,直靜得老太太的臉又變了變。正好外面有司儀進來提醒著吉時快到了,老太太便從椅子上站起來,招手將珊娘過去,又拉了珊娘的手,一邊笑瞇瞇地說著“你四叔有公務在”,一邊回頭催著眾人不要誤了吉時,竟是一副長慈孝其樂融融的“合家歡”模樣。
雖然對珊娘裝著個親切的模樣,珊娘那里也裝著個順的姿態,卻是一點兒也沒能阻止旁觀的袁家眾人,以及邀請前來觀禮的親朋至友們,那帶了別樣意味的眼。
如今京里誰不知道五老爺打上門來,追問著袁禮將他給兒備的嫁妝送人一事?這可算得是今年的頭條丑聞了。便是四老爺那里辯駁著他并不知,又暗示著這是袁長卿的栽贓陷害——當然,這確實是事實——可架不住脾氣的五老爺嗓門大,質問著袁家,為什麼他健健康康的兒嫁過來沒兩個月就得了重病?為什麼他兒帶著一重病被袁家掃地出門?為什麼小倆口才剛一搬出去,他兒的病就又好了……
早說過,群眾的腦是無窮的,原本眾人都沒注意到的細節,五老爺那麼夸張地一嚷嚷,頓時又演繹出無數版本的新故事來。再被茶樓里的說書先生們借鑒著深一發揮,最后那故事走樣得連“原作者”五老爺都沒能認得出來,甚至還跟著其他聽眾一起激地呼喚著包公包青天,請包大人快點請出狗頭鍘來,鍘了那個靠著侵占孤兒侄子家產才變得有錢有勢,卻給懷著孕的侄兒媳婦下毒,又把生著重病的侄兒趕出家門的、喪盡天良的叔叔——好吧,五老爺能認出來才有鬼!
雖然五老爺沒能認得出來,袁家老太太和袁禮卻總疑心說書先生們里那個奪了孤侄家產的叔叔就是指他們,因此心里深恨著五老爺。老太太和四老爺當初考慮給袁長卿訂下珊娘時,也是看著那侯家的五老爺是個混吃混喝沒出息的,卻再想不到,沒出息的五老爺在家鄉時默默無聞,到了京里,竟忽然搖一變,了個名士……
祭祖完畢,自然是要有一場家宴的。袁長卿被男人們拉去了外院,人們則圍著珊娘在院坐了席。便有好事的問著珊娘,五老爺是不是就是那神龍不見首尾的疏儀先生。珊娘大大方方地承認了。便又有人諱地問起那幅畫的事來。這一回,珊娘沉默了。
沉默了,袁詠梅卻不干了,拍著桌子站起來,指著珊娘的鼻子怒道:“那畫明明是我父親花錢買來的,怎麼就了你的嫁妝了?!之前怎麼從來沒見你拿出來過?!便真是你的嫁妝,誰又知道那畫是不是你著賣給別人,回頭栽贓我父親的?!今兒你得把話說清楚了!”
珊娘的眼微瞇了瞇。要頂得袁詠梅下不了臺,多的是話。可看看周圍那些人,卻不想顯得多強勢的模樣。要知道,今天這里不止只有袁家人,還有好些被炫耀的袁家人請來的外人——關起門了,們怎麼鬧都可以,當著外人的面,卻不能過分,不然不說那些客人會覺得欺負未嫁的小姑,便是袁氏族人,怕也要說袁長卿才剛發達就目中無人了。于是,看著鼻尖前的手指道:“妹妹這話問得我很是委屈,我什麼時候說過是四叔了我的東西了?那畫你們沒見過原也不稀奇,我父親送了我許多畫,我都不曾掛出來過。且因著我們住的地方小,我的嫁妝擺不開,所以有很多東西都一直按原樣鎖著,連大郎都不曾見過那些畫。不過是我們搬出去的時候才了一回那個箱子而已,卻也沒打開看過……”
得,袁府占地面積最大的含翠軒,在里竟小得連的嫁妝都擺不下。知道的袁家人還好說,那被邀來觀禮的,又不知道要腦補出什麼來了……
“……若不是我父親在尚書大人的家里看到,連我都不知道丟了東西的。”珊娘又道:“我父親的脾氣比較急,見了那畫,便想過府里來問個清楚,偏府里的家丁不講理,不問青紅皂白上來就推搡我父親。我父親惱了,這才當眾嚷嚷了出來,卻也從頭到尾不曾說過是四叔盜了我的東西,不過問著那東西怎麼到了四叔手上而已。”
又“語重心長”地勸誡著袁詠梅,“妹妹氣惱,我還氣惱著呢!丟嫁妝原就是極丟臉面的事,如今還京城的人全都知道了。我只深恨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弄丟了那幅畫的,也從來沒敢說什麼懷疑四叔的話,偏妹妹這麼嚷嚷著,人聽到,便是沒什麼事也要當作有什麼事了。不管怎麼說,我們都姓袁,為了家族的面,為了四叔的名聲,妹妹也不該這麼口沒遮攔的。”
珊娘這話說得要大義有大義,要親有親,直族里的長輩們一陣點頭,倒拿不滿的眼看著袁詠梅,更有個依老賣老的教訓著袁詠梅道:“看你小時候倒是個通達理的孩子,怎麼如今越長大倒越不知道個城府進退了?你嫂子說得對,外頭那些渾話,不說當作沒聽到的,竟還拿來怪你嫂子,實在是你太失禮了。”說著,立著袁詠梅向珊娘道歉。
珊娘則裝著個大度,對那位輩的老太太笑道:“這倒不必,四妹妹這也是孝心使然。當初知道我父親被府里家丁冒犯時,我也氣過一場的,后來想想,不過是誤會而已,也就沒放在心上了。”
——這個大度裝得好!倒反襯出袁府的無禮來。要知道,直到這會兒,老太太和四夫人都對五老爺之事沒有表示過一句歉意呢。
坐在上首的老太太,那潤的臉頰默默抖了抖。袁詠梅站起來時,就猜到大概要說什麼了。老太太原打著主意,是想借由袁詠梅的話替四老爺當眾洗白的,且以為珊娘會咬住四老爺不放,卻再沒想到,珊娘竟替四老爺說著話,偏那些話細究起來,又實在說不清四老爺在這件事里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倒人覺得袁府無禮,珊娘是個深明大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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