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敏頭一次坐上沒有蒸汽煙囪和煤氣鍋爐的船, 興得如同過年。
別人臉朝窗外看景,他立在“游客止步”的牌子外,眼往作室里瞅。又循著舷發機的聲音, 認真往門里看。
林玉嬋忍無可忍, 特意定的頂層無遮擋座位哎!
這難不住。用學校賬號登專業船舶網上流平臺, 下載同型號客船的產品手冊,讓他回去再讀。
蘇敏乖乖跟回了頂層。桌上已經送來了茶點和咖啡。廣播里響起開場白。
“珠江, 是中國境第四長河流, 全長2400公里,流域橫六省……”
天徹底黑下來。珠江兩岸燈璀璨, 毫無阻塞的現代撲面而來。
碧水瀲滟, 華燈閃爍,到都是明珠, 水面上異彩變幻。時而金碧輝煌, 時而玲瓏剔。清涼的夜風吹拂水面, 吹出萬花筒一般的倒影。
蘇敏額頭抵著窗框,默默地看。第一反應是這些亮要燒多煤, 但放眼去沒看到煙囪, 才想起來如今都用電。簡略計算, 點亮一棟樓的能源, 約莫夠以前百姓燒一年的灶。
要是慈禧敢這麼搞的壽宴,大清估計還能早亡幾年。
而今天, 這些昂貴的流溢彩, 是每個尋常百姓都有資格的快樂。廉價得近乎免費。
二十一世紀真是什麼都好,就是房價實在太離譜……
他胡思想一會兒, 目逐漸專注,摟著林玉嬋, 故作鎮定地辨認岸邊景。
“那是沙面島,我從沒從這個角度看過……粵海關,鐘樓什麼時候蓋的?——啊,這是哪?”
廣播里的聲適時告訴他,這棟高樓是白天鵝賓館,新中國第一座五星級酒店,是改革開放招商引資的象征……
蘇敏輕聲問:“比利順德怎樣?”
他走南闖北,也住過不旅店,但總喜歡拿利順德當標桿。林玉嬋看出他居心,臉上一熱,笑道:“以后去住住試試。”
船行到海珠島西洲,掉頭向東。右側鐘聲飄揚,那是曾經的天地會據點海幢寺。寺鷹爪蘭猶在,只不過不再養豬。
江面上多座大橋橫。從民國時代的海珠橋,到雙塔式斜拉橋海印橋,到通車僅十年的獵德大橋,姿態各不相同,帶著不同時代的印記。
游船經過中大碼頭和星海音樂廳,在夜幕繁花中探暈婉轉的海心沙,周圍驟然明亮起來,整個世界升高了一個維度。
不游客站起來咔咔拍照。
“廣州塔,小蠻腰。”林玉嬋不等廣播,自己先得意地介紹,”對面是花城廣場,新的城市中軸線。”
此已出了老城區,在大清時代不過水墟和村落。然而現在,卻是廣州新商圈的所在。
一圓月懸在廣州塔畔。蘇敏不好意思問這塔多高,待會自己查便是。
他從未被這麼富的燈包圍過。在這地上天一般的海市蜃樓里,個人顯得無比渺小。
林玉嬋本以為會收獲土包子一串驚嘆,轉頭看,他卻始終安靜,甚至目悵然,約帶水。
他不是那種外的人。輕聲問:“怎麼啦?”
“阿妹,”蘇敏摟住肩膀,相擁許久,才輕聲問,“你是想在這里做一個普通學生,還是愿意回去,在腥風雨里出人頭地?”
側首,對上他探尋的眼神。
意識到,這也是他反復詰問自己的問題。
想了想,說:“沒有過去先輩的犧牲拼搏,也沒有今天安逸的普通人。”
不過,如今的世界危機猶在。也許哪一日,普通人也需要響應召喚,又一次用自己的,鑄就歷史的拐點。
思及此,林玉嬋忽然有些慌張,輕聲對邊人說:“你不要那麼快回去。”
他笑了,低頭吻,在眼中看到金一般的燈倒影。
和過去不同。順的黑發清清爽爽地披散,不似大清姑娘將頭發編著盤著。零星的劉海遮著額頭,發梢在肩頭活潑地彈跳,他忍不住手梳理,越梳越。
“不會的。”
他有預,約莫會陪過完這平凡而安穩的一生,在這個陌生的世界里,用全新的方式綻放異彩。然后,帶著汲取的能量,回到那個他原本應該斗的地方。
忽然邊有人輕笑。懷中異樣。林玉嬋臉激紅,生地從纏綿中鉆出來,回過頭,僵地打招呼:“李……李教授好……”
蘇敏回頭,只見一個穿西裝的老太太,正和藹地朝他笑。
他低聲問:“教授?”
“我、我們院的,” 林玉嬋四肢簡直不知道往哪兒放,磕磕絆絆介紹,“放棄藤校教職回來的,大、大牛。外部的顧、顧問……”
大牛教授為什麼還會參加這麼傻的旅游項目啊!
再一看,老太太邊一群老太太,個個花枝招展,敢是個暑假閨團。
老教授笑盈盈,不出意外地開始八卦,問小伙子什麼,多大了,哪里人,跟林同學談多久了……
蘇敏藏住審視的目,一邊答,一邊詫異。
子留學國外,做大學教授,做府幕僚,看樣子從業至二十年。而且,撞到自己學生的兒私,不但沒有暴跳如雷,反而很開心的樣子……
后生可畏。這二十一世紀的花花世界,比他想得還有趣。
“剛來,”他放心地將林玉嬋摟了些,禮貌地笑著答話,“小時候……住在很遠的地方。普通話還不太好,見諒。”
林玉嬋抿笑。悄悄拉他袖子,讓他收斂點,別穿幫。
腳下忽然微微一晃。游客們奔向一個方向,舉起各種型號的手機,把“老年閨團”沖到一邊。
“哇——”
夜空中,一隊螢火升空,伴隨著音樂,在廣州塔背后組無數點。
“無人機表演!核!”
只要一臺電腦,一組代碼,就能在夜空中綻放出獨屬于人類的智慧。
林玉嬋松口氣,忙招呼:“照相啦!”
………………………………………………
等無人機編隊過去,林玉嬋在人群中找到蘇敏,赫然發現,他依然在跟自己的教授相談甚歡……
“啊,只讀了六年書就出來闖社會,不容易不容易,這麼靈的孩子,真看不出來……”老教授抹眼淚,對邊的閨慨,“咱們國家扶貧工作還有啊!”
林玉嬋:“……”
想來蘇敏也沒法在學歷上撒謊。他連個中學的名字都編不出來。
不過舊式英教育的強度不是現在義務教育能比的。教授小看他啦。
“沒關系!這個社會機會很多!”老教授用力拍他肩膀,“你看那個西藏的孩子,也沒上過學,但是人上進,現在不也會講英文了嗎?……”
后頭有閨提醒:“……那是四川的。”
“沒問題,借書證包在我上!”教授拍脯,“這樣,我最近在編一套金融史的書,需要查不資料。你來做我助手,明天來我辦公室領個通行證,圖書館隨便進!”
蘇敏角一揚,本能地想拱手,最后一刻懸崖勒馬,跟教授握手,笑道:“多謝。”
林玉嬋全程睜大眼。等教授走遠,才輕聲問:“這就讓你進圖書館了?”
網頁上明晃晃的“不對社會人士開放”。果然,規矩是用來打破的。
“要幫人做事啊。”蘇敏眼帶笑意,懶懶地回,“不過,可以和你一起讀書了。”
高興得小小跳起來,尋思回去給教授發個謝郵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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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星和燈織纏綿,酒吧里的音樂舒緩纏綿。兩人誰也不愿回去,林玉嬋拉著蘇敏跑進個清吧。
鑒于自己目前的經濟能力,林玉嬋先進去瞄一眼酒單,確認都是兩位數價格,這才放心招呼蘇敏進門。
在單獨進酒吧的半分鐘里,已有兩個小伙子把當單客,躍躍試地來搭訕,邀請參加那邊的單party。
蘇敏大步走,禮貌說道:“是學生。”
幾位一怔,“學生也可以啊,我們都是學生!你們哪個學校的?”
“……是我友。”
二十一世紀的年輕人不講什麼禮教,也不懂什麼含蓄的言外之意,有些話非得說得很直白不可。
蘇敏頭一次學著現代人的口吻,說出“友”二字,語氣霸道得很,臉卻不易察覺地紅了一紅。好在燈昏暗,沒人注意到。
幾個搭訕的知難而退,心里大不服氣。這不能賴他們唐突。還一前一后進來?
林玉嬋朝人家歉意一笑,拉著蘇敏找個雙人卡座。
他問:“常來?”
聽出這話里的醋意,嘻嘻笑道:“你猜。”
確實在比賽慶功的時候來過一次。師兄師姐照顧,只喝了半扎啤的。常來?來不起。
但裝作很練的樣子,瀏覽酒單,選了一杯名字最不知所云的尾酒。再遞給蘇敏。
他很謙虛地搖搖頭,請代勞。
于是閉眼指了一行:“這個給他。”
兩杯酒上來,服務生有點困,把一個窈窕玲瓏的杯子放在蘇敏面前。杯中酒艷紅,著紫的蘭花,散發出荔枝和微妙的草藥香氣。
“您的‘雪蘭莪邂逅’。”
林玉嬋面前則是淺黃威士忌,裝在矮胖的方杯子里,略帶焦糖牛油味,里面還了一神似雪茄的桂。
“凌晨三點的華爾街。”
蘇敏眼角帶笑意,盯著,手指撥弄杯墊,拔的鼻尖微沁汗珠。在酒吧迷幻的燈作用下,就是個標準的“霸總的玩味笑容”。
“常來。”他拂手指,低聲重復。
林玉嬋:“這打破別刻板印象。”
拿過兩個杯子,每樣都嘗點。兩人反正不懂尾酒,就瞎喝,只能喝出甜的辣的。
蘇敏沒飲過這種“洋酒”,嘗了一口說是果。說笑間大半杯下去,耳廓已經發紅。
林玉嬋就著他手里吸管,把剩下的“果”喝,覺得頭腦微醺。
清吧里放著文藝懷舊的音樂。一個輕快的男聲在翻唱古老的外國民謠。
…………………………
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
I'm half crazy,
All for the love of you.
…………………………
兩個人同時神微。林玉嬋一把將蘇敏拉出座位。
“來跳舞呀!”
蘇敏有點遲疑,輕聲問:“這是以前那時候的歌吧?”
只是聽出旋律很復古。
林玉嬋笑著拉他踩節奏。
托馬斯·迪生不僅是發明家,更是個功的商人。當年那一千元的投資,并沒有讓自己為給大佬雪中送炭的恩人。隨著迪生的大獲功,也只不過為他公司的眾多東一員。分紅倒是優厚,而且每次新款留聲機上市,都會給寄一臺。
記得,隨留聲機附送的黑膠碟片里,就錄著這一首《Daisy Bell》。
會和蘇敏隨著音樂跳舞,然后被林華笑話步法不準,用的是馬克·吐溫的招牌三重否定句。
崽崽跟爹一脈相承,對長輩沒一點敬畏之心。
上輩子的畫面已是很模糊。但這首旋律林玉嬋記憶猶新。
蘇敏在耳邊無奈地笑:“我不會西洋舞啦。”
“我也跳得很爛。”林玉嬋覺得酒涌臉頰,慵慵地笑,“就搖搖晃晃好了,不用那麼專業。”
空地里其他幾個跳舞的,果然都半醉著搖搖晃晃。
他有些稀奇地左右看,拉不下面子。猝不及防,被灌了最后一口“凌晨三點的華爾街”,一下子辣上嚨,憤怒地扳過后腦,低頭,把那殘余的辣味全都回贈給。
有人吹口哨。蘇敏拭掉鬢角的汗,又故意輕輕研磨,看著本就酡紅的臉蛋繼續升溫。
這一屋子酒客,論傷風敗俗,誰比得過他!
林玉嬋咬著笑,全仿佛被點燃。
反正進門時已經瞄過了。里頭沒有老師也沒同學,沒有認識的人,最適合深夜放縱。
反正已經有點眩暈了。
蘇敏酒量尚可,但從沒喝過尾酒,也并不知道,混酒比純酒更容易醉。
他生地追隨音樂節奏,低低的聲音在耳邊纏綿。
“阿妹,教我。”
“It won't be a stylish marriage,
I can't afford a carriage…”
林玉嬋既然“常來”,可不能怯。回憶視頻里的舞步,搖著搖著就跟他撞到一起,被他眼疾手快撈進懷中,呵呵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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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縱的結果是又喝了兩杯不知什麼酒,不知聊了什麼,笑得不過氣。蘇敏尚有一清明,了車回去。林玉嬋半路就開始瞌睡,還在哼《Daisy Bell》。
在現代的廣州,不怕半夜在街上閑逛。有男朋友陪在邊,更覺得安全。
兩人像老夫老妻似的,互相攙扶著進房門。蘇敏輕聲問要不要沖涼。林玉嬋含糊答一句,自己也不知說的什麼。但聽到潺潺水聲,大概他也覺得出汗有點多。
直到熱水沖在上,后背抵上涼涼的瓷磚,才稍微回神,“哎呀”一聲,撞進一個火熱的膛。他將箍在懷里,一點點捋打的頭發。從模糊的視角,只看到有力的手臂微微挪。
“小白,我好累……”
本能覺得,沒等他作,第一反應先求饒。
“你以為我要干什麼,”他呼吸帶著油味的酒意,故意得的,慢條斯理地,“我懂法律的。孩子喝醉了不能,否則會坐牢。”
臉頰緋紅,眼向下,看到紅的卡通小老虎,英姿發地朝打招呼。
頓時笑到岔氣,吞了幾滴水。
然后手摟住他脖子。
“也沒有太醉,”睜著水霧彌漫的眼,故意蹭他,輕聲在他脖頸邊吹氣,“還有點自由意志。”
他深呼吸,問:“真的?”
“真的。我還會唱歌。”
然而唱出來是走調的“Daisy daisy give me your answer do……生仔未必就系福……”
還不滿地問:“你怎麼不接……””
蘇敏輕聲嘆口氣,探在籃子里翻找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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