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法國教士比較博學, 英語也會點,漢話也會點,比比劃劃地警告, 他們這是正常的科學探索, 請這位小姐不要無理取鬧。
“況且這位士已經收了錢, 是自愿的。”教士振振有詞,“我們在中國拍了幾百張底片, 你們的府也予了特殊許可, 都是合法的。”
圍觀人眾也一片哄鬧:
“這是哪家婆娘,快領回去!這洋人奉命拍照呢!”
“表子個鞋而已, 有什麼好擋的, 你給足了錢,連裳也隨便哩!”
還有更難聽的:“你又不是天香樓的, 你怎知不愿意?”
大家想的是, 若是一個男人站出來憐香惜玉, 倒還是個風流佳話;一個年輕姑娘出什麼風頭,還跟表子共, 看來也不是什麼正經人。
老鴇神僵, 一邊朝洋人賠笑, 一邊對林玉嬋喝道:“姑娘, 看你也是良家,莫摻和這事。你父兄在哪?”
林玉嬋輕輕咬牙。無意跟這幫看客論理, 只想速戰速決, 解決問題的源頭。
遠遠朝蘇敏擺擺手。他可不能過來,他一來就“風流佳話”了, 跳進黃浦江也洗不清。
“兩位法國紳士,”飛快地在腦搜索名詞, “想必是奉行自由、平等、博的人文主義者了?”
歐洲轟轟烈烈的啟蒙運余波未散,這些時髦新詞都是法國人發明的。
兩個洋教士點頭,“可是這跟我們現在做的事沒有關系……”
“這位紫玉姑娘是不是人?配不配得到最基本的尊嚴?如果是一位法國士,你們敢不敢對提出這樣的要求?”
“這不一樣……是風塵子,這是的工作容……”
“瑪格麗特·戈埃小姐,照你們的標準也是風塵子。”文科生無所畏懼,用魔法對付魔法,“如果一位先生自恃付了錢就可以當眾使解,以為獵奇,這算辱還是抬舉?”
《茶花》于1848年出版,在法國轟得膾炙人口,這兩位還真讀過,一時間語塞。
“這完全不一樣,”一個白胡子教士明顯有些惱怒,不顧另一人拉他袖子,“茶花固然是際花,可也是上帝的子民,有著高貴的靈魂……”
“而中國人都是異端,沒有和你們平等的靈魂,不配得到救贖?”林玉嬋微笑,“既然如此,兩位何必漂洋過海前來傳教呢?”
教士臉一變。
他們不過口而出一句話,被這麼一解讀,完全失去政治正確。若是傳到教會上級,他倆說也得挨批降級。
遠鑼鼓聲忽歇,周圍一下子靜得呼吸可聞。
圍觀的一群人簡直比見了鬼還驚訝。一個十幾歲平民小姑娘,敢和洋人當眾吵架!
有那怕事的,覷覷苗頭,悄悄走了。這要鬧出第二個“青浦教案”來,大家還不得連坐。
林玉嬋心里卻有底。教士要臉,上帝在看,肯定不會當眾揍;若是鬧到府……
洋人有法外治權,上海縣肯定不敢管,這案子多半會被推諉到租界工部局自治法庭。到時候各國面紳士齊聚一堂,集聽取這兩位法蘭西教士如何強迫中國`當眾鞋……
那畫面想想就法。法國領事館絕對會出面息事寧人。
頂多挨一頓訓斥,損失點時間。
兩個教士大概也同時想到這一層,臉難看得堪比頭頂的綠燈籠,一時間誰也沒說話。
林玉嬋乘勝追擊,充分發揮想象力,說:“對了,最近《北華捷報》好像很喜歡報道華夷沖突……”
教士面鐵青,小聲用法語咒罵。
其實他們之前在各地照相,當事人也有頗多不愿的,但多半都膽小怕事,不敢跟他們爭執,又收了錢,也就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底片洗出來一臉苦相,他們還不滿意呢。
今日頭一次遇上茬,居然還放什麼平等博的大招……
教士們空有巧舌如簧,此時覺得詞匯量不太夠用。
過了許久,那老鴇小心翼翼地開口。
“洋大人,還照相嗎?”
圍觀的人里也有的悄聲說:“說得也有道理。洋人也不能胡欺負人吶。”
其實林玉嬋說的那些自由平等的“道理”,中英夾雜,在場沒人聽懂,都以為純講洋文呢。
既然是講洋文的姑娘,那又不一樣了,多半有什麼背景。
既然有背景,跟洋人吵架,那就不算無理取鬧。
況且洋人已經啞火,圍觀者心中的天平慢慢傾斜。
有人大膽說:“別照了吧。洋老爺可憐見,別斷了表子的活路。”
林玉嬋慢慢松口氣。還好,“看客”人未泯,也能分出好賴。
轉頭看那“媽媽”,不知該怎麼稱呼,只得直接說:“你把錢退了吧。”
老鴇倒是很爽快地拿出了方才的銀元。其實同意照相,多半也是懼怕洋人威勢,錢是次要的——紫玉姑娘今日若真的被當眾看了腳,再有相片傳世,價肯定大跌,天香樓也吃大虧,這花魁狀元白拿了。
法國教士虎著臉接回,開始收拾攝影材。
一邊嘟囔:“中國人太保守,愚不可及,這等殘酷陋習居然也有人捍衛——還是位士!這個國家太黑暗了。”
紫玉姑娘從頭到尾不敢出聲,只是輕聲啜泣。聽到媽媽拍板退錢,這才飛快地穿上自己的鞋,來到林玉嬋跟前,朝深深福了一福,躲到眾丫環奴后。
林玉嬋也不耽擱,迅速。
蘇敏立在一座假山后面朝招手,一頭扎過去,深藏功與名。
這時候才覺出心臟跳得厲害,仰起頭傻樂。
“咁撚勁,”上氣不接下氣地口,“他們真走佬!”
一低頭才注意到,蘇敏的右手一直放在腰間,此時才放松地垂下來。
輕聲驚訝:“你不會是帶……”
“草民怎敢。”他變戲法似的從腰間出條手帕,“汗。”
冷汗一腦門,他不提醒還真注意不到。
拭了汗,重新戴上帽子,滿溢的喜悅之平復了七分。
“好彩你遇到的是教士,不是水手。不然有你的。”蘇敏眼角帶點笑,卻故意板著臉,敲打,“若真鬧上租界法庭,羈押你個一年半載,我看你到時怎麼哭。”
林玉嬋厚皮厚臉笑道:“我不怕,我請容先生做律師。”
蘇敏:“你付得起他的人工?”
“容先生欠我人。我給他省了兩千兩銀子呢。”
“話別說太滿,我明日就管他要那兩千兩去。”
“人家不在上海。”
“那不是更方便。”
倆人瞎七搭八抬杠,忽然一齊吃吃笑起來。
豫園風水佳,幾清泉激石臺,叮當作響。凜冽的夜風在太湖石間穿梭來去,也磨了繞指,吹在臉上不覺刀割,只覺涼意。
忽然邊響起個突兀的聲:“哎呀呀,找了半天,原來在這!”
林玉嬋連忙止了笑,回頭一看,卻是那天香樓老鴇,此時攏著個貴氣的累金手爐,整個人從里到外容煥發,滿臉寫著喜氣洋洋。
“方才虧得爺小姐幫忙說,我家姑娘才不至于大庭廣眾丟臉。奴家在此多謝啦!”
那老鴇也是知恩圖報,安頓好花魁,四下尋了好一陣,才看到方才跟洋人對峙的那位姑娘,此時正跟一個小伙子說話呢。
林玉嬋對老鴇沒什麼好,冷淡地“嗯”一聲,隨后從的話里發現華點——
“爺?”
跟爺有啥關系?他啥都沒做,看熱鬧了好伐?
老鴇卻是恍然大悟。可不是嘛,方才跟洋人說理的時候就想,單一個小姑娘哪會管這閑事,背后肯定有男人指使撐腰,只是不便出面而已。現在看到這姑娘果然不是一個人,后果然有個救的英雄,那老鴇頓覺自己察世事,識人準確,心里給自己點了個贊。
于是那老鴇笑著點頭,更是額外對蘇敏施了個禮,堆著笑道:“蒙爺垂憐,救我兒于水火之中。紫玉姑娘也特特命奴代為致謝。這里是我家名帖,您有空賞臉來吃茶。”
林玉嬋被晾一邊,更震驚了。
這老鴇剛才看著會來事的,怎麼商突然掉線了?
大過節的,人家爺明明和生在一塊兒“人約黃昏后”,不管兩人關系如何吧,起碼是正常際;你橫一腳,請他去逛青樓?當我是空氣麼?
其實那老鴇商才不低。略略一掃,就看出這兩位親則親矣,眉眼尚且青稚,舉止間也留著分寸,不像是黏黏膩膩的小兩口。多半是兄妹。
不過看他倆互,方一點沒有姑娘家該有的恭謹和忍讓,男的也缺乏兄長該有的家長氣概。那老鴇于是更加準揣測,大概是嫡和庶兄。
這才有恃無恐地送名帖——庶哥哥跟頭喝個酒,做妹妹的才管不著呢。
這老鴇行數十載,可謂閱人無數,毒眼識人有失手。
可惜眼前這兩位都屬于不太正常的,老鴇無意間翻船,自己尚且不知。
蘇敏也有點困。他邊這姑娘近來不,不至于小得讓人瞧不見啊。
不過手不打笑臉人,他還是整理出個慣用的商業假笑,雙手接過那熏了膩香的名帖,翻了翻,笑道:“也不說打個折,看來沒誠意啊。”
老鴇:“……”
“對了,”他忽然又說,“那個‘蓮會’是個什麼玩意?”
老鴇一怔,隨后諂笑:“顧名思義啦,還用奴家說得太清楚?——看爺也是同好中人,奴家倒是可以給您引薦……”
“那倒不必。”蘇敏角一翹,語音卻冷冷的,“給我個地址就行。我想和他們做做‘生意’。”
忽然,只見燈籠下人影狂閃,一個五大三的伙計驟然撞過來,把那老鴇嚇得尖。
“金……老板,”他歪歪斜斜地朝蘇敏拱手,著氣,“兄弟們好找!您、您快回去一趟……”
是義興的伙計。
蘇敏神瞬間凜冽,拉起林玉嬋,推開那老鴇就往園外走。
邊走邊問:“大伙還安全麼?”
那伙計聽他第一句問兄弟們安危,面激之,低聲答道:“不是見的事,好像是兵,但又不像……兵今日都過節放假……哎,我等愚魯,也搞不清楚,也無人能支吾,總之您快回去主持一下……”
幾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逆行,迅速出了縣城,來到租界,道路瞬間寬闊。林玉嬋招手來輛馬車。
那馬車裝飾得花里胡哨,原是在節慶時節供人坐車游玩的。那車夫一上來就被人狠命催促,一臉懵然,半天才想起來鞭子狂奔。
蘇州河畔燈火通明。義興船行的紅燈籠順風搖曳,照出一排筆直立的兵卒的影,其中一半穿著洋制服,扛著洋槍,竟是租界巡捕。
蘇敏跳下車,匆匆拍平衫上的褶皺。
“敝人是此主事,請問……”
人群中簇擁出來一個洋人。他西服筆,皮靴锃亮,年輕英俊的面容上滿是戒備之。
他后,一個中國侍從弓腰捧著個托盤,上面擺著個神氣紅頂戴。
“大清皇家海關新任總稅務司鷺賓·赫德,”洋人一口流利漢語,自報家門,“本……”
他忽然雙眼一霎,看到馬車上跳下的第二個影。林玉嬋穿著一簇新的淡紅小棉襖,被燈籠線一照,格外矚目。
赫德收回驚訝的目,面如常,沉聲道:“本是來查稅的。”
老五荒唐,唉,還是得媽好兒子才會好。 福晉,要不咱再生一個?其實這就是個低調穿越女到清朝努力不炮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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