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間一直在斷斷續續飄著小雪,傅余一路過來,不僅發上、上覆白,就連長睫之上,都沾了片細碎的雪花。
他帶著滿風雪,眼中卻含著笑意,眉目舒朗。
眸中盈著燈火,在這漆黑夜之中,顯得格外惹眼。
云喬對他的到來毫無防備,怔怔地盯著傅余看了片刻,直到他開口,這才如夢初醒似的請他進門。
傅余上帶著濃重的寒氣,雪花遇暖融化,發洇,他卻對此毫不在意。
云喬看著都替他覺得冷,下意識攏了攏衫,尋了塊帕巾遞過去,忙前忙后地倒了兩盞溫茶:“怎麼突然這時候過來……”
話說到一半,忽而意識到不對,隨即又問道,“你何時知道我在此的?”
“自然是前幾日在鏢局。”傅余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見云喬滿是意外,笑問道,“你該不會是以為,我那時沒認出你吧?”
云喬被他說中了心思,一時無言以對。
“我怎會認不出你?”傅余對此一笑置之,隨后解釋道,“雖說岳二哥是可信的人,但還是得多加小心,你一旦與我扯上關系,難免會有泄份的風險。畢竟……”
云喬正聽著,見他突然止住話頭,似是有所顧忌,隨即追問道:“畢竟什麼?”
傅余猶豫片刻,這才繼續道:“行宮大火后,圣上始終未曾盡信你的死訊,不僅遣人詳查過我的關系往來,連元姑娘那里都沒放過……”
云喬聽得眼皮一跳。
若離京之后,與他們還保有聯系,只怕早就被裴承思發覺。
“眼下我雖停職離京,卻并非萬無一失,若圣上依舊心存疑慮,說不準會遣影衛盯梢。”傅余對裴承思手中的影衛談不上悉,但聽陳景提過,并不敢掉以輕心。
正是因著這個緣故,他初見云喬時未曾挑明,遮遮掩掩直到如今,才尋著合適的機會。
傅余心中雖始終惦念著云喬,卻并不想帶給風險,驟然相逢實屬意外。
若早知道云喬在尹城,他興許不會答應岳蒙的邀約。
但既然機緣巧合撞到了一,他也做不到視無睹,這才費了番周折,悄無聲息地趁著夜過來。
自離了行宮后,云喬再沒刻意打探過京中的消息,對裴承思的向一無所知。聽完傅余的講述,略帶無奈地嘆了口氣:“他還真是執迷不悟。”
裴承思的念念不忘,在旁人眼中是帝王難得深,可于而言,卻只覺著困擾。
不僅要姓埋名,就連偶遇故人,也得這般小心翼翼。
云喬捧著茶盞啜飲,等回過神,一抬眼恰撞見傅余專注的目。
他長開之后,眉眼其實生得有些鋒利,不笑的時候會顯得不易接近。尤其前幾日與人比武之時,格外凜然,幾乎人而卻步。
可眼下卻截然不同。
神中始終帶著笑意,燭火之下,竟顯出幾分超出年紀的溫來。
云喬從前只將傅余當作弟弟看待,從未有過旁的心思,可白日里聽了岳蔭一番講述,再見著他這目不轉睛的模樣,便不免多想——
傅余對,當真是岳蒙所說的那樣嗎?
不問的話,心中總是記掛著;可若是一旦問出口,便覆水難收。
云喬心中好似天人戰,被左右拉扯著,好不容易才維系住面上的平和。
若換了旁人,興許會被的強作鎮定蒙混過去。但傅余最擅察言觀,目又一直落在云喬上,沒費什麼力氣就看出的不對勁。
“你……是有什麼話想問?”
傅余雖不清楚云喬在想什麼,但被這態度帶得謹慎起來,言又止。
云喬蓋彌彰地咳了聲,沒來得及多想,下意識避重就輕道:“好好的,你怎麼挨了停職的責罰?”
這責罰可輕可重。
興許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裴承思氣消之后就當作無事發生;也可能是一夕天上地下,回頭直接削了職。
全看裴承思的心。
正常來說,傅余眼下該在京中閉門不出,以示自己“好好反思”的態度。可他卻偏偏借機離京,大有一副撂挑子不干的架勢,倒像是要跟裴承思對著干。
雖說裴承思本質并非那等心狹窄之人,但傅余此舉,也著實是有些冒險。
“因西境調之事與圣上起了些分歧,就算真要撤職,也沒什麼要,我樂得逍遙自在。”傅余不大想同談論裴承思,大略提了幾句后,轉而問道,“你呢?這些日子過得如何?”
“好的。”云喬與他對視片刻,不大自在地挪開視線,輕聲講起分別后的種種。
原本已經歇下,聽到靜后匆忙起,只多穿了件外衫。長發未曾綰起,散在后,澤像是上好的綢緞。
聲音中不自覺地帶著些慵懶,娓娓道來,分明都是些再尋常不過的小事,卻能講得趣味橫生。
甚至人生出些向往來。
夜漸濃,風雪愈勁,兩人相對而坐,中間隔了一盞微微晃的燭火。
自時別后,還是頭回這般親。
傅余心中多有留,但知道不宜再久留,飲盡杯中已經發涼的茶水,主開口道:“過幾日,我會回平城去看看,再等過了年節,就該回京去了。”
云喬點點頭:“我在岳家湊個熱鬧,過些時日就回芙蓉鎮。”
覷著岳家的意思,應當不會再讓岳蔭離開,屆時得獨自回去。
云喬對此早有預料,倒也談不上難過,只是聽著呼呼作響的寒風,與傅余互相代去向,莫名覺出些寂寥。
但這緒轉瞬即逝,云喬并沒沉溺其中顧影自憐,若無其事地笑了聲,向傅余道:“放心去吧,不必費心記掛我。”
“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將自己的日子過好。”
“你亦如此。”
云喬琢磨許久,最終還是未曾提起舊事,倒也不是自欺欺人,只是覺著并無意義。
與傅余之間,算不上同路人。
各有各的事去做,非要破那層窗戶紙,去細究,不過給彼此徒增困擾罷了。
傅余頷首應了聲,出門后,又忽而回過來。
外間風雪正勁,但大半都被傅余擋去。
云喬扶著門栓,仰頭看向他,出個疑的神:“怎麼了?”
“有些不合時宜的話……”傅余略帶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后又一掃眉眼間的霾,低聲笑了起來,“若是他日有緣再見,屆時再同你講吧。”
云喬過被寒風吹的鬢發,認真道:“好。”
房門合上,隔絕了風雪,也將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愫暫且下。
這夜后,傅余又在岳家停了幾日,等天放晴之后,便像他所代的那般回平城。
傅余離開這日,是個冬日難得的好天氣。
云喬的份并不適合去送,坐在院中看書曬太,不多時,等來了步履輕快的岳蔭。
岳蔭是個想得開的子,與傅余也沒什麼深厚誼,被婉拒后消沉了兩日,隨后就恢復原樣了。
能真正發愁的,也就爹娘安排的相看。
好在這回有云喬在,倒是能借機躲過一些。
“趁著日頭好,又得了閑,咱們可算是能出去好好玩一遭。”岳蔭走手中棋譜,隨手翻了翻,只覺著兩眼一抹黑,“這要怎麼看得懂啊?”
云喬見一頭霧水,想起自己剛開始看棋譜時的模樣,抿笑道:“多看、多練,自然就懂了。”
“那可說不準。”岳蔭將那棋譜信手扔下,“像我這樣天生筋的,怕是學個一年半載,也還是一竅不通。”
云喬將折著的書頁平,笑而不語。
當初,剛開始隨著先生們學琴棋書畫時,也曾這麼想過。但那時別無選擇,只能著頭撐下去,熬過之后才算漸漸好起來。
晃了晃神,隨后收攏飄遠的心思,不再多想舊事,翻出斗篷與面紗,隨岳蔭出門玩去。
除夕,清和宮。
天一寸寸暗下,再過不久宮宴就該開席,可書房中的琴音仍舊未停。
隨侍的宮人們都知道圣上今日心極差,誰都不敢進門打擾。
常總管低低地咳嗽了聲,著宮人去青黛過來。
圣上雖不似從前那般好說話,但念在先皇后的份上,對清和宮舊人總是要格外寬縱些。
故而遇著棘手之事時,總推到青黛這里。
青黛往常大都會應下,這回卻面難,并不想去這個霉頭。
曾是云喬的侍,比誰都清楚,裴承思眼下的不悅因何而起。
帝后決裂,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正是自除夕夜起。
這萬家團聚的喜慶時節,于裴承思而言更像是一種折磨,提醒著他當初一念之差鑄的大錯,也映著他的無能為力。
云喬在時,裴承思尚能想著彌補挽回。
可云喬去后,他再得不到只字片語,所有的回憶都了折磨,所有的愫再無歸。
先皇后的死將他困在原地,也了他難以愈合的傷。
青黛猶豫片刻,又想著總不能得罪常總管,只得放下手中的竹剪,將那修剪了一半的梅枝在白玉瓶中,往前邊去看看。
才出門,倒是恰巧遇著了懷玉。
早前云喬在時,懷玉算是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
裴承思很清楚這一點,在云喬出事后,并沒清和宮旁的侍從,只嚴加審問懷玉,想要從他口中得知云喬的向。
但并沒審出任何消息。
懷玉咬死了自己毫不知,答得也有理有據,若他真做過欺瞞之事,早就趁那夜大火離開,又豈會老老實實留下來?
任是怎麼問,也未曾改口。
他手中其實還攥著保命的底牌,最后卻沒用上。
也不知裴承思出于何等考量,并沒想要他的命,審訊之中落下的傷痛,這些時日也漸漸養了回來。
他如今算不上清和宮的管事,很面,平素也就與青黛有所往來。
“近日天寒風大,仔細著涼。”青黛見他氣不好,停住腳步,特地叮囑了句。
懷玉無聲笑了笑:“你這是要做什麼去?”
青黛的神垮了下來,三言兩語將事講明,無奈地嘆了口氣:“常總管拿我當盾牌使,倒是越來越順手。”
懷玉看了眼天:“這時候過去,應當也用不著你了。”
除夕宮宴這樣的大事,先帝在時都未曾出過紕,裴承思又沒真到昏了頭的地步,豈會不管不顧?
他坐上皇位,也就擔了相應的職責,不可能隨心所。
青黛遲疑著往前邊走,才剛到,恰趕上房門從打開,見著了滿倦意的裴承思。
錦華服之下,是高挑瘦削的形,神在夜之中顯得有些郁,漆黑的眼眸人不敢直視。
常總管如釋重負,連忙吩咐侍們擺駕,往瓊樓去。
青黛低眉垂眼地隨著眾人行禮,駕離開后,偌大的清和宮霎時冷清下來。攏了攏袖,循著方才圣上的目,看向檐下懸著的鯉魚宮燈。
那是先皇后在時,親手制的宮燈。
與那些駕輕就的匠人們所制的宮燈相比,顯得有些拙劣,其上的字畫都算不上多好,稀疏平常罷了。
雖說宮中什麼都不缺,可云喬偶爾得閑,就喜歡擺弄這些打發時間。也知道這“難登大雅之堂”,制之后并沒用過,一直存在庫房之中。
還是前些時日,裴承思從留下的舊中尋著這燈,才人掛了出來。
青黛仰頭看了會兒,想起許多舊事,忽而有些眼酸。
先皇后的字畫才藝興許及不上那些世家閨秀,但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只可惜,沒遇著合適的時機、合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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