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忽忽過得十幾日,待到一日冬雪初晴,王氏期盼已久的孔嬤嬤終於翩翩而至,據說原是山東孔府旁支後人,從宮升做;這幾十年皇帝換了好幾任,卻一直安然在六局的位置上換著,前幾年病老請辭出宮後,一直在京中的榮恩觀養老。
時下,不公侯伯府或世家族時興請些宮中退出來的老宮人到家裡來教養兒規矩禮儀,明蘭的理解是增加孩的附加值。
這位嬤嬤前後已在英國公府、治國公府還有襄候府教養了幾位千金小姐,都說脾氣溫厚,教規矩的時候耐心細緻,不像別的嬤嬤不就要罰要打的,卻又能把禮數規矩教到位。王氏沒想到盛老太太這麼有面子,居然能請到這麼有檔次的嬤嬤,又到壽安堂謝過幾次。
能在宮裡當足幾十年而沒有發生任何作風問題,明蘭估計這位嬤嬤長的很安全,見面之後,果然如此。孔嬤嬤大約比老太太小幾歲,型消瘦,眼睛不大,鼻子不高,團團的一張大餅臉瞧著很和氣,穿著一件銀灰素面織錦褙子,只在袖口鑲著茸皮邊,頭上也只簡單的綰了支斜如意紋的白玉扁方,一顯得很素淨。
原照著宮中的老規矩要給老太太行禮,忙被老太太扶了起來,們是舊識,便一同坐在炕上聊了起來,這樣長相平凡的一個人,一說起話來卻讓人如沐春風,一舉手一投足都大方流暢,謙謹端莊。盛紘和王氏笑著陪坐在一旁,華蘭興的小臉紅紅,收斂手腳,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墨蘭坐的雅緻,保持完的微笑著聽兩位老人說話,王氏怕如蘭不懂事,丟了盛家的人,所以本沒讓來。
“盛大人爲明正,治理德方,在京中也素有耳聞,如今兒孫滿堂,府上的爺小姐都芝蘭雪樹一般,老太太真有福氣。”孔嬤嬤含笑著說。
“居然能把你這大忙人請來,我是有福氣;我這大丫頭可給你了,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打罰,不必束手束腳的。”盛老太太笑著指了指華蘭。
“老太太說的什麼話,我今日雖有些面,不過是諸位貴人給的面子,說到底我在宮中也不過是個奴婢;照我看呀,規矩是用來彰顯德化,明正倫理行止的,不是用來折騰人的;規矩要學,但也不用死學,用心即可,況且老太太的孫能差到哪兒去。”孔嬤嬤一邊說,一邊隨意的看了眼了華蘭,華蘭似乎了激勵,端端正正的坐著,腰背的筆直,目期盼,彷彿用肢語言表決心一般。
“嬤嬤此次能來,真是託了母親的福,回頭嬤嬤教導華兒得空時,也與我們說些京裡頭的事,好讓我們這些個常年在外的鄉下人長長見識。”王氏道。
“泉州到登州,從南至北,寶民,天高海闊,太太既見過高山大川,又曉得天南地北的風土,見識當在我這一輩子不挪窩的老婆子之上,太太過謙了。”孔嬤嬤謙和的微笑,這番話說的王氏全汗孔都熨帖舒坦,笑的更加合不攏。
這位孔嬤嬤話說的很慢,但沒有讓人覺得拖沓,話也不多,但每句話都恰到好,讓旁人都能聽的進去,恭敬又適意,明蘭在一旁看了很是佩服。王氏和華蘭本來以爲會來一個嚴厲的教養嬤嬤,已經做好吃苦的準備,沒想到孔嬤嬤居然如此和氣可親,高興之餘,更激盛老太太。本來王氏早已備下了孔嬤嬤住的屋子和使喚的下人,可孔嬤嬤委婉的表示想先在壽安堂住一夜,好和老太太敘敘舊,王氏自然從命。
當夜,孔嬤嬤睡在盛老太太暖閣裡。
“你居然肯來,我本來可不敢請你。”盛老太太道。
“我真是厭煩那些權貴之家了,每個人都有千張面孔,面上肚裡彎彎繞繞的算計個不歇,我這一輩子都是猜人心思過來的,連夢裡都思量著那些貴人的肚腸,本想著請辭後能過幾天舒心日子,沒曾想還是不消停,索借了你的由頭逃出京來,好過幾天清淨日子;再說我也老了,總得落葉歸。”孔嬤嬤一改剛纔的不慌不忙,一副疲憊狀。
“落腳的地方可找好了?若是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定找我。”盛老太太目傷。
“不用了,早找好了,我還有個遠房侄子在老家,他沒父母,我沒子嗣,整好一起過日子,況且你也知道,我這子骨也沒幾天活頭了,不想再拘束了。”孔嬤嬤一副解的樣子。
盛老太太微有憐意,低聲道:“你這一輩子也不容易,當初你都訂親了,宮的名牌上明明是你妹妹的名字,卻被你後孃拿你冒名頂了進宮,耽誤了你一輩子。”
“什麼不容易?”孔嬤嬤豁達的笑了,“我這輩子經歷的比常人可彩,不說吃過的用過的,就是皇帝我就見了三個,皇后見過五個,后妃貴人更是如過江之鯽,也算是開眼了!還能食無憂的活到花甲,沒什麼好抱怨的;倒是我那妹妹,嫁人,人,給妾室婆婆下毒,被休,一輩子弄的聲名狼藉,我那後孃爲傾家產,最後潦倒而死,我可比們強多了。”說著呵呵笑起來,“當初聽到這消息時,我可著喝了一整瓶老窖慶祝!”
盛老太太笑道:“你還是老樣子,瞧著恭敬,裡卻落拓不羈。”
孔嬤嬤微有傷,道:“不這樣,怎麼熬得過去。”說著,突然衝老太太怪聲怪氣道:“倒是你,怎麼修養的如此地步?當年你那派頭哪裡去了?”
盛老太太搖了搖頭,無奈道:“紘兒終歸不是我親生的,何必討人嫌;況且我也乏了,當年折騰的天翻地覆又如何,還不是一場空空。”
孔嬤嬤冷笑道:“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當初靜安皇后可比你日子難多了,兒子死了兩個,兒被抱走,皇家又不能合縭走人,又能如何?太宗爺寵,高興,冷落,也高興。當年怎麼對咱們幾個說的,‘人這一輩子順心意的事太了,出嫁人又全不由己,當需給自己找些樂子,對酒當歌,人生幾何’;雖不長命,可卻天天活的開心過癮,薨逝後,太宗爺日日思念,後來一病不起……”孔嬤嬤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盛老太太也目惘然,都想起了那個肆意昂揚的灑子。
孔嬤嬤吁了長長的一口去:“好在先帝爺最終還是立了的小兒子,也算留了後,我就聽的話,從不把噁心的事放在心上,當裝傻時得裝傻,該卑微時就卑微,該吃吃,該就,也不枉這一輩子。當年進宮的人要是你這個倔子,早不知死了八百回了!”
盛老太太回憶起自己憨的青春,一片悵然,半響,甩甩頭,岔開話題道:“好了,別說了,你瞧瞧我家怎麼樣?”
孔嬤嬤翻白眼道:“一塌糊塗,沒有規矩;最沒規矩的第一個就是你!”似乎在京中被悶了很久,終於逮到個機會暢言,盛老太太無法,只得讓接著說。
“你家老太公倒是個人,掙下偌大的一份家業,三個兒子中也有兩個的,臨終前親自把家給分了,可壞就壞在他走後沒多久,你夫婿也去了,若不是有你,盛大人他一個庶子,早被那黑心的三叔給嚼的骨頭渣子都不剩了,這份產業能留的下來?你當時要錢有錢,年紀還輕,勇毅老候爺和夫人都健在,再嫁也不是難事,縱然金陵和京城不好待了,天高海闊找個遠去過日子就是了;男人一嫁,兒子一生,自己過小日子,豈不哉?!你偏要給你那沒良心的守節,把庶子記到名下,撐起整個盛家,接著給他找師傅,考功名,娶媳婦,生兒育,然後呢,你功退,到一角當活死人了?簡直不知所謂!”孔嬤嬤差點沒把手指點到盛老太太臉上。
“你雖不是他的親孃,可卻是他的嫡母,對他更是恩重如山,你大可直了搖桿擺譜,有什麼好顧忌的?告訴你,兒子都是白眼狼,娶了媳婦忘了娘,你若是自己不把自己當回事,他樂得把你撇邊!我朝以孝治天下,他但凡有半點忤逆,他就別想在場上待了!你好歹把日子過舒坦些,就算不爲了你自己,也得爲了你的那寶貝兒小丫頭。”孔嬤嬤說著,朝梨花櫥那頭努了努。
盛老太太被噴的一頭一臉的唾沫,又無可辯駁,終於有個話題可說,忙道:“對了,你瞧我那明丫頭怎麼樣?”
孔嬤嬤側著臉,沉了會兒,方道:“很不錯。”
看盛老太太一臉期待的樣子,又加了幾句:“那孩子一雙眼睛生的好,淡泊,明淨,豁達,好像什麼都看明白了,卻又不清冷,還是開開心心的,穩重守禮,知道不在人前招眼,比你強;不枉你心肝似的待。”
盛老太太白了一眼:“什麼心肝?幾個孫我都是一般的。”
孔嬤嬤不耐煩的揮手:“給我裝蒜,適才一頓晚飯,你往碗裡添了幾次菜?隔一會兒,就囑咐一句‘明丫兒,多吃點兒’,再隔一會兒,再一句‘不許挑食’,往哪個菜多一筷子,你邊的房媽媽就暗暗記了,你當我是瞎子!才兒睡覺,你把我撂在這裡半響,定要看著吃藥就寢,估計等睡著了纔來的吧。”
盛老太太莫可奈何:“那孩子睡的不,卻老也睡不踏實,一晚上得醒過來幾次,有時半夜還哭醒過來,我知道,是心裡悶著傷心卻說不出來;夜裡折騰,白天還沒事人一般,照樣跟著我讀書識字,乖乖的坐著聽我這老太婆說古;說來也怪,不如當初的林姨娘識文斷字能寫會畫,也不如華丫頭伶俐討喜哄我開心,可我反覺得最心。”說著悵然。
“那是你長進了,冤枉了半輩子,終於知道看人要看裡頭貨,外邊再花裡胡哨也不如人品敦厚要;也是你獨自太久了,如今有個孩子日日做伴,再怎麼端著,也忍不住要當心肝。”孔嬤嬤目犀利,說話一語中的。
盛老太太指著罵道:“你這老貨,這張厲,怎麼沒死在宮裡?讓你出來禍害人。”
孔嬤嬤瞪眼:“那是自然,沒聽過好人命不長,禍害千年麼?”
說著,兩個老人笑在一起。
笑了半響,盛老太太一邊眼淚,一邊著脖子往梨花櫥那裡看,被孔嬤嬤拉住:“別看了,吵不醒你的小孫,不是喝了一整碗安神湯麼?要是醒了早有聲響;快回來,我有話對你說。”
盛老太太想想也是,便轉了回來,孔嬤嬤正道:“我是山東民,你是金陵的候府千金,因了靜安皇后,相識一場也算緣分,有些話我要勸你。”
盛老太太正點點頭,孔嬤嬤方道:“我知道你冤枉了半輩子,力拼搏卻也不過是人亡逝,因是涼了心,也不肯再嫁,只守著盛家過日子。可我問你,你還有多日子可活?”
孔嬤嬤見盛老太太神傷懷,接著說:“靜安皇后臨終前說了一番話,我今日送給你——所謂謀事在人事在天,咱們做人的一輩子不容易,但凡能做的都做了,後頭如何就看老天爺的意思了;父母生養不易,咱麼如何也不能白白糟蹋了這一世,該怎麼好過就怎麼過,有一天日子便要過好一天。你既然還有口氣在,就得好好過下去,看見不平就說,瞧著不對就罵,把你金陵徐家大小姐的架子端出來,把府裡的規矩振一振,不說你自己能過的舒坦些,也能給你盛家子孫留個好樣不是,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盛老太太眼圈紅了,拿帕子輕輕拭著眼角:“到底是老姐妹,現如今也只有你與我說這番話了,你的一番心意老姐姐我領了;……好歹我也得撐到明丫兒出閣。”
孔嬤嬤眼見勸,大是欣:“你能這麼想就對了,六姑娘還小,日後且得倚仗你呢,不求大富大貴,能順遂的找個好人家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