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突然起,將兩個婢子唬了一跳。
素娥忙從桁上取下件外衫,披在上:“小娘子,怎麼了?”
沈宜秋口有些發悶:“方才你唱的是什麼,再唱一遍。”
素娥不明就里,又把那首歌謠唱了一遍。
每唱一句,沈宜秋的臉便白上一分,待四句唱完,的臉頰已經煞白。
這唱的哪里是沈三娘,分明是!
兩個婢子這模樣嚇住,湘娥用手背了額頭:“小娘子怎麼了?可是方才半夢半醒魘著了?”
轉頭忿忿看了素娥一眼,埋怨道:“小娘子正睡覺呢,你唱這些邪門邪路的東西做什麼?”
沈宜秋回過神來,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沒事,拿杯茶來。”急需驚。
喝了半杯熱茶湯,終于緩過一口氣,冷靜下來,條分縷析地將前因后果理清楚。
首先是這謠的出。
與寧氏結了親,沈家人已不再對寄予希,便是沈老夫人也已死了心,這謠諺絕不會是從沈家出去的,那麼來源只有宮里了。
沈宜秋眉頭一蹙,是尉遲越?莫非他記得前世的事?
略一思索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若是尉遲越記得前世,必定與分道揚鑣,絕不會費這麼多心機來娶。
他一定不記得前塵往事。
難道上回宮,一不小心了他的眼?這就更是無稽之談。
尉遲越鐘表妹何婉蕙,又不是什麼禍國妖姬,人見之神魂顛倒——若是有這能耐,那上輩子也無需那樣汲汲營營了。
沈宜秋暗暗嘆了口氣,多半還是因為宮覲見,張皇后一眼相中了。
雖說心中有些困,憑上輩子對張皇后的了解,似乎不是這等強人所難的人。
可除此以外的其它理由,就更說不通了。
無論如何,事已經發生,與其深究原因,倒不如想想對策。
這謠言是近日才流傳出來的,可見宮中這個念頭,不過是最近的事。
皇太子冊立太子妃不是小事,又要向皇帝請旨,又要著翰林學士擬詔,接著要在三省六部里走一遍,繁文縟節一大堆,一應程序走下來,最快也要一旬開外。
在此期間,只要和寧家過了定……
想到寧家,的眼神黯了黯,前世與寧家沒什麼往來,但也知道,寧老尚書出了名的謹小慎微,大約是因為當年差點牽扯進齊王的謀逆案中,這些年越發審慎。
這謠諺一出,寧家多半會萌生退意,趨利避害。
可沈宜秋很清楚,尉遲越其人公私分明,唯才是舉,絕不會公報私仇。
便是他想娶,也絕不會因此事記恨寧家人——何況他不想娶,寧家將娶了去,說到底還幫了他一個大忙。
可惜寧家人并不知道,也沒有任何辦法他們相信。
為今之計,只有先與寧十一郎見上一面。
尚有一線生機時,總要爭一爭。
何況那日在桃林中,和寧十一郎算是約定了終。
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更是兩個人的事。
便是姻緣終究不,也該有個代。
沈宜秋心如電轉,片刻便有了主意。
兩日后便是端午,本就與表姊邵蕓約好了在城西瑤寺見面,難得可以出沈府一趟,正可約寧十一見上一面。
一個閨閣子,寫信約男子私會,便是說起來也覺難以啟齒,然而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沈宜秋兩世為人,從未做過這樣的事,一顆心不住跳。
便是上輩子尉遲越死了,兩位親王,與群臣爭鋒相對,也沒有此刻這般為難。
用冰涼的手背了滾燙的臉頰,打定了主意,當下婢子取來信箋筆墨,正要提筆修書,一個婢打簾子進來稟告:“小娘子,邵家小郎君遞了帖子進來,眼下在前院過廳里等著。”
邵家只有一個小郎君,便是表兄邵澤。
表兄打小最怕沈老夫人,無事絕不會登門造訪。
兩日后便要去舅舅家,屆時自然能見到,他早不來晚不來,偏這時候來,是什麼緣故?
沈宜秋擱下筆,將寫了一半的信箋給素娥收起來,換了一見客的裳,重新梳了發髻,滿腹狐疑地往前院去了。
若是換了從前,沈老夫人必定會院中的馮嬤嬤盯著,如今知道邵家并無親上加親的意思,便不再那樣嚴防死守了。
到得過廳中,只見邵澤束手束腳地端坐在榻上,沈家二房的五堂兄在旁相陪。
邵澤的個子比一般年人高大許多,坐在榻上,像一座瘦而峭拔的山峰。他和沈家五郎差不多年紀,卻比他高了一個頭還不止。
沈宜秋向兩位兄長行禮。
邵澤見表妹來了,顯然松了一口氣。
沈宜秋對沈五郎道:“有勞五堂兄相陪。”
沈五郎本就與那木訥的寒門小子話不投機,他一不擅長詩詞歌賦,二不懂得走馬放鷹,一說到平康坊,臉便似燒紅的烙鐵,實在無趣得。
他早就不耐煩了,起告了失陪,便轉走了。
邵澤長出了一口氣,他不善言辭,只有說到排兵布陣、舞刀弄棒這些興趣的事,他才能侃侃而談。
而沈家公子們的喜好與他大相徑庭,他與他們見面,從來都是只能干瞪著眼枯坐。
沈宜秋一見邵澤那劫后余生似的神,便忍不住笑了,一時倒把糟心事拋到了一邊:“阿兄怎麼來了?阿舅、舅母和蕓表姊可好?”
寒暄了兩句,邵澤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說沈宜秋邊的素娥。
沈宜秋頓時會意:“無妨,阿兄有什麼事直說便是。”
邵澤從懷中取出個小小的黑漆螺鈿匣子,匣子用蠟封緘,似是藏了什麼。
邵澤把那小匣子放在前茶床上:“這是寧十一郎托國子監的同窗轉于我的。他叮囑我親自到你手里,我連阿蕓和阿娘都沒敢告訴。”
“有勞阿兄。”沈宜秋笑了笑。
已猜到匣子里裝著什麼,不過還是從發上拔下一支花鸚鵡金簪,挑開封蠟,輕輕地取下蓋子。
一方疊得方方正正的素絹帕子,一角繡著朵藍的菖。
素娥一眼認出這是家小娘子的件,怎麼到了寧十一那里不難想見,可為什麼退回來,卻是怎麼想都不明白了。
邵澤便是再遲鈍也猜到了,這定是兩人之間的信。
他尷尬得手腳都不知往哪里放,無措地覷著表妹的臉:“阿……阿妹……”
想勸上兩句,可又不知這種事該怎麼勸。
小時候不管遇上什麼事,只消頭,說一句“小丸莫哭,阿兄去阿娘屋里糖給你吃”便萬事大吉。
可如今丸子似的表妹長大了,他這一招便不好使了。
沈宜秋看出表兄窘迫,淺淺地笑了笑:“阿兄別擔心,我沒什麼事。”
把那方帕子取出來,把匣子往回推了推:“有勞阿兄將這匣子還給寧公子。只是尋常件,不值當用這麼貴重的匣子裝。”
這麼好的匣子,不該用來裝條舊帕子。
這麼好的小郎君,也不該給做渡河的舟楫。
邵澤只知表妹和寧家的親事大約不了,卻不知是什麼緣由。
他聽人說,人若傷了心,越是裝得若無其事,那事便越是棘手,須得及時開解。
因而見表妹這模樣,越發慌了手腳。
他為難地撓了撓耳朵:“阿妹,常言道那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沈宜秋心道哪里是去舊迎新,分明是新的去了,舊的魂不散、卷土重來。
見表兄抓耳撓腮的樣子,不由笑了:“阿兄,我真的不打。”
淺淺一笑:“阿兄明年下科場麼?”
邵澤不好意思地后腦勺,搖搖頭道:“我這榆木腦袋,便是下科場也貽笑大方。阿耶也說我不是讀書的料,前些日子家中請了個教騎武藝的先生,多半還是走武舉的路子。”
沈宜秋道:“也好,待阿兄了大將軍,雄鎮三邊,纖塵不。什麼吐蕃、突厥,一聽邵大將軍威名,個個聞風喪膽。”
邵澤越發窘:“阿妹說笑,哪有那麼容易的……”
本朝邊將多為胡人,且都出生于行伍之間,便是得了武舉狀元,也不過得個出,離真的帶兵打仗還有十萬八千里。
但是舅舅舅母只這一個兒子,舅舅也罷了,舅母如何舍得他去邊關吃風沙。
一說這些,邵澤便將方才的事忘了。
表兄妹又聊了一會兒,邵澤站起,將案上的空匣子揣懷中:“阿兄先回去了,免得久坐惹得沈老夫人不快。”
沈宜秋明白表兄這是為著想,說到底,沈老夫人怎麼惱火也管不到邵家人,只能為難。
“小丸送送阿兄。”站起將他送到屏門,再往外便是沈府大門了。
邵澤道:“阿妹留步。”
沈宜秋點點頭,眉眼一彎:“阿兄替我向戚家七姊問好。”
邵澤臉刷得一紅,囁嚅了一句什麼,低著頭走了。
沈宜秋目送邵澤離去,然后帶著素娥回了自己院子。
素娥什麼也不敢問,只是一路覷臉,但見神平靜,還時不時與說笑兩句。
回到院中,沈宜秋將那條意義不凡的帕子給湘娥:“收到箱里去吧。”
說罷散了發髻,換上寢,躺回床上,對憂心忡忡的素娥道:“去前院走了一遭又有些乏了,正好將方才的一覺續上。”說罷出細白的胳膊,放下了紗帳。
天大的事,睡一場就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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